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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蜗角虚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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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刀剑相逼到语笑盈盈,当真是变脸有如翻书。
“……”宇文成都根本没有力气辩驳,但也绝对不想配合:他自幼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更刺目的场景:蔓草白骨,碧血荒烟,可是似乎都比不过此刻这一幕。鲜血沿着龙澈柔润的手腕线条流淌,直滴到伶仃的指尖,艳丽如白玉上晕染的牡丹,却能够唤起心底最深处的震惊和恐惧。
他无声地把脸侧到一边,闭紧了嘴,摆明绝不配合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龙澈既没大声叫喊也没强迫他什么,只是冷笑了一声就安静了。等到宇文成都意识到不对转头看去,顿时惊得几乎掉了魂魄:这家伙竟然没有对那道伤口做出任何处理,就这么翻腕悬空,任凭自己的血在地上的乱石杂草间流成一小滩,眼看着血液逐渐凝固,龙澈抬起头来对着他冷冷笑了一下,重新在伤口上划上一道,然后血如泉涌,比刚才还厉害。
“你……你这是干什么!”
相比较宇文成都发红的眼睛和深色近紫的嘴唇,龙澈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却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闻言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世间生人,终不过归于尘土,然生人之血纵使颜色鲜艳,却不能成花,同委尘泥,倒也不错。”
宇文成都觉得自己就算今日得脱大难,迟早也会被这人活活气死。
热血滴在地面,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簌簌声响,宇文成都想起自己初任京营节度使之时,听部下一个老兵描述长安城里的泼皮如何斗狠:两个光棍一见面,二话不说先把自己和对方的小拇指捆在一起,一刀砍下,如果没人示弱就再捆无名指,接着中指……现在他觉得现在他跟龙澈之间就是这么一场拉锯战,而自己虽然号称横勇无敌,战场上攻无不克,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眼前这个笑得嫣然百媚的姑娘。
当龙澈再次凑过来的时候,宇文成都终于没有拒绝。
当年在北方战场上,从人类到野兽的生血他都曾喝过,却从没有过此时这种味觉:腥气里带着一丝柔和的甜味,热得好像能一路把口腔肺腑尽数烧烂。而龙澈因为失血,声音里已经带出了一丝虚弱,语气却莫名兴奋:“味道还不错吧?我听师父说过,道家的神仙之术里用童男童女的血炼丹制药,吃了就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呢。”
宇文成都只吞咽了十来口血就摇头示意够了,龙澈的怀抱和鲜血驱散了他身上侵蚀生命的阴寒,精神也恢复了些许。他努力支撑着脖颈,让自己不至于断了骨头一样枕在女孩的颈侧,但因为靠在一起,两张脸相距还是区区半尺有余,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好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童女?”
“额……”龙澈想说修仙之术所言的童女并非是指年幼的女童,而是云英未嫁的处子。但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未免无聊,只好一边包扎着腕间的伤口,一边弯起嘴角笑道:“将军大人说得甚是,今日花生,明日花死,红颜一例和春老啊。”
她脸上的神情悠然里带着一丝散漫,依稀还是曲江池畔那个搂着胡姬调情的羽林郎少年。宇文成都想了一想,努力又找了个话题:“你是不是读过很多汉人的辞赋?说起话来总是这么……文气?倒真像是那位薛大人。”
本来是没什么深意的一句话,但龙澈听他提起薛道衡,不由微微一凛。两人肌肤相贴,这一下微小的反应自然没能瞒过宇文成都,联想起宫变那夜那个被龙澈处理掉的暗线,他心里也生出一些疑云,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合适时间,只能假作毫无知觉。只听龙澈的声音响在耳畔,因为距离太近而压低,居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薛大人么?他是我师父生前的好友,当年未得功名时两人就相识了,难得的是身居高位后不忘故交。令人好生钦佩。嗯,那一封荐书,是他看我孤苦想替我谋个出路,想来当时是没什么别样心思的。”
这也算是解释一下吧。龙澈想着,至于将军大人是否相信,就是他的事了。
宇文成都垂下眼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听龙澈笑道:“宇文将军,你我现今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倘若有朝一日我挂冠归去重回草野,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说上一句当我是你的朋友?”
宇文成都悚然一惊,抬首道:“重归草野?那又是为什么?留在京营殿帅府又有什么不好,你现在已经是数人之下,将来……将来更是前途无限,你……”
龙澈撇嘴道:“功名利禄就那么重要么?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就算身登大宝万国来朝,若是心里不快活,又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最可怕的无过于有所沉湎,要那些劳什子前途做什么,无拘无束才最是要紧。“
宇文成都有点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当世,难道不该建功立业有所成就么,一辈子漂泊旷野,岂不是虚度光阴?”
龙澈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我又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算千秋功业,也不过是你们蜗牛角里争夺的虚名罢了。”
“……”宇文成都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难道你不希望你将来的夫婿立下赫赫功名么?”
龙澈歪着嘴一笑,一双眸子波光潋滟:“这个倒没想过,非要什么要求的话,我只要夫君能跟我拈花把酒吟诗唱和,那就够啦!”
最后一丝日影也变得朦胧起来,龙澈忽然松开手臂准备起身。宇文成都吓了一跳,茫然地举目看她,以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惹得她不高兴了。龙澈似乎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低眉一笑道:“天黑了,我来生一堆火取暖照明,嗯,将军大人此时已经不太冷了吧,裹着披风,应该也足够了。”
宇文成都心里莫名失落,可是他的体力确实是在逐渐恢复,身上那股高烧带来的冷意也减轻了些,龙澈对他可以说是救命之恩,总不好再出言欺骗。只好默默不语,看着她在洞里洞外找了不少树枝杂草,堆在一起摸出火石打算点燃。
一声幽长的低嚎从洞口处传来,两人同时抬头,长长的怪异的影子在地上拖着,然后是四只碧绿而郁暗的眼睛。龙澈横身挡在宇文成都前边,水天剑从袖底疾吐而出,冷冷指向那个形状奇异的怪物。
等到那东西完全进来,他们才借着微弱光线勉强看清:原来那不是什么双头四目的怪兽,而是两头叠在一起的动物:下边那只毛色苍灰,眼神凄厉,显然是头饿狼;它背上的却皮毛漆黑,体型较小,两只前肢尤其短小,死死搭在下边的灰狼肩胛上。
“狼和狈!”龙澈目瞪口呆,虽然从小听过类似的传说,但是活生生的两只还从没见过。据说一头恶狼不算可怕,但加上狈这种智力极高的动物合作就不好说了。但无论如何不过是两头畜牲,再怎么厉害,先下手为强也没有错。
想到这里,龙澈伸指一弹水天剑,剑身曲直如灵蛇,一招就将对面的一对猛兽尽数笼罩在合纵之剑的剑气里。不料她刚才失血过多,一剑既出,脑中陡然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剑势顿时就失了准头。
尽管如此,那灰狼还是被她一剑斜斜剖开了喉咙,鲜血泉涌,挣扎了几下便倒在地上。它这一倒地,黑色的狈顿时也跟着滚落。与此同时,龙澈也不能自控地单膝跪倒,一手按住太阳穴竭力要调匀呼吸,耳边只听见宇文成都惊呼了一声:“小心!”一团黑影已经带着腥风扑了过来,按着她的肩头掀翻在地,龙澈本能地猛一侧颈避开要害,那头狈的两排利齿就咬在了她左边锁骨上,一阵剧痛直刺入脑中,最后听到的是剑刃破风和半声哀号,接着就再也没有了知觉。
宇文成都见龙澈被猛兽扑倒,情急之下拔出身边的佩剑用力朝那东西的喉间掷出。它前肢短小难以闪避,而宇文成都天生神力,重伤之下犹有余勇,这一剑登时在它脖颈中对穿而出,他不顾伤势,踉跄趋到龙澈身边,却见她肩头伤口处血肉翻卷,娇美的面孔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