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曲江红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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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属，李忠低估了宇文成都的聪明和敏锐，龙澈比他稍好，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匆匆赶到京营殿帅府门口，龙澈就和冲出来的宇文成都撞了个满怀。见他发丝凌乱、一身酒气，好像是刚刚借酒浇愁，却又如同出了鞘的剑一样锋芒逼人，龙澈不由有些惊异：“将军，你要去哪里？”
宇文成都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去救玉儿。”足下不停，龙澈连忙跟上他，急声道：“李忠将军存有叛心，意欲对玉郡主不利，您都知道了？”
宇文成都一惊之下放慢了脚步，扭头看她：“李忠叛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推测出来的。将军……”
宇文成都已经无暇听她细说，随便点了点头就跨上马飞驰而去。龙澈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居然猜出来了？看来我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啊……”
宇文成都一去就去了半天，龙澈才懒得等他回来，到了时辰就优哉游哉离开了殿帅府。听说曲江池边有一家卖酒的小寡妇，酒地道得很，人也……说不上地道，反正挺有意思的。
龙澈惯用的造型也就那么几个，女装的时候她是七重裙摆广袖细腰的白衣美人，男装就要看场合了。如果是花丛买醉倚马斜桥，他就是面如美玉风采翩然的龙公子；而如果在街头巷尾买一碗温酒配茴香豆，那穿着军装带着刀疤反而更应景。
小酒肆门前的荷塘种满了红荷，长得凌乱却饱满。听说这一池荷花是酒家的老板娘李氏死了丈夫的时候种的，她发愿说荷花开了就会再嫁，可是现在满池艳色，女主人却始终一个人风情万种地坐在招牌下面。龙澈席地坐在莲池边靠近大道的一侧，左手搂着酒坛子右手抱着小寡妇，宇文成都打马过来的时候，李三娘正搂着他细白的脖颈，红晕上脸，眨巴着水汪汪的媚眼问：“小龙，我好看么？”
“好看。”
“带劲儿么？”
“带劲儿。”
老板娘的媚笑忽然就僵硬了：那个披着黑斗篷的过客翻身下马，径直向这边走来。乌巾翻下，露出一张苍白秀硬的脸，明明削肩窄腰身材修长，那股叫人胆寒的气势却隔得老远就压在了她心头上。素日里最喜欢看教坊里扮的霸王名将，可跟眼前这年轻人一比，都成了纸糊的。
龙澈却丝毫不惧，笑吟吟地拍了拍怀里女人的脸：“好了，别撒娇啦，快去温一壶好酒来，让我招待一下朋友。”
宇文成都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酒肆和这么粗俗的女人，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地坐到了她身边：“我见到了上次和你调情的那个胡姬，她说你在这地方。”
龙澈没说什么，她本来是直接就着坛子喝的，这时微笑着摸出两个一文钱一个的黑陶碗，斟满了犹带余温的酒液，又推过手边的小盘子来：“将军没喝过这样的酒吧？我听老板娘说，酿这酒是她娘家祖传的手艺，里面有些旁人不能知晓的门道……更难得的是下酒菜爽口，嗯，人也带劲儿。”
宇文成都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直接从肺里丝丝呼出酒气，掺杂着桂花和糯米味儿的气息把整个胸腔都填满，似乎连日来淤积的郁气也被冲淡了些：“好酒！”
他侧首瞥了一眼小盘子里的菜，似笑非笑了一下：“糖渍莲子？真是只有……只有你才喜欢这种甜东西。”
龙澈咧嘴一笑：“其实要说下酒，我更喜欢卤猪头肉和鸭皮蘸白糖，可是这家的莲子最好，那就吃莲子好了。就像人活在世上，到什么时候就要作什么选择，一味认死理只能把自己逼得撞在南墙上，您说是不是？”他显然有了些醉意，一双眼睛不像平时那么明利，带着些许湿湿的迷离水光，叫人怎么也看不出底下是什么。
“说得容易。”宇文成都摇了摇头，只觉得他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但也正是这样的孩子面前，更容易说出藏着的一些话来。
手边多了一壶温好的酒和几碟小菜，姜丝梅子，糖霜桃条，都是甜东西。宇文成都捡了一粒炸花生米放进嘴里，末了无奈道：“酒还算不错。”
“是您太挑剔。”龙澈倒是挺喜欢梅子的味道，见他没兴趣索性全拉到自己这边，“李忠将军呢？”
其实她想问玉郡主呢，但是宇文成都这样跑来找自己，肯定是又在郡主娘娘手里吃了些苦头。
“被响马格杀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得差点龙澈就真信了。她看着宇文成都冷峭却坚定的侧脸，突然觉得他很有几分像他父亲宇文化及，说出来的话不管你信不信，他的表情都在告诉你这是不能质疑的事实。
宇文成都也没有多解释的打算，只是淡淡道：“明天你以我的名义上书皇上，言明御林军统领李忠因公殉职，请求朝廷好好抚恤他和他一干下属的家人，然后，”他像是顿了一下，接着最终作出决定，“由龙澈接替他的位置，兼任我帐下先锋。——听明白了吗？”
龙澈瞠目结舌，这次是真的不敢相信如此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本来觉得宇文成都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但现下却有些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数日前还对自己言语试探，如今却授予重权，若是说疑虑已消，看着又不像……她心念连转，宇文成都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冷冷道：“不用谢恩了。”
龙澈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将军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推测出李忠心怀反叛的？”
“这有什么，你聪明得很，我能想到，你自然也能。”
龙澈一时无语。却见他又仰首干了一碗酒，眼神里慢慢透出些狠戾的意思，可是微微泛红的眼眶又削弱了这种危险的感觉，反而看着有些可怜，像是吃不到草的兔子：“龙澈，你说，我和玉儿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又来了又来了，酒意上涌，龙澈觉得脑仁疼。
可是将军大人开了话题又不能不接茬，她揉着太阳穴努力斟酌了下，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么，究其根本，您和玉郡主，就不是一样的人。”
宇文成都红着眼睛看她，像是被打击得马上要哭了。
“您知道晋朝有个人叫范缜么？他写过一篇《神灭论》，里面说到不同的人，人在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改变他们的是后来的经历。这就像春天树上的花瓣，一阵风吹过，有的花瓣被吹进屋子里，落在精美的坐席上，有的却被吹到茅坑里，终与五谷同入轮回。现在玉郡主就是那落在坐席上的花儿，您就是那……咳咳，命途都南辕北辙了，还谈什么在一起？”
宇文成都居然没生气，只是苦笑着喃喃道：“她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我不能违背忠孝！”
龙澈耸了耸肩：“她为什么要为你想？她又不爱你。”
宇文成都被这句话刺得身体一颤，脸上肌肉牵动，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内里脆弱得不堪一击，表面却还强作镇定。
也许是这么多年的战场生涯赋予了他这种本能：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表露出毫无防备的脆弱，否则就会在对敌时陷于险境，受制于人。
龙澈却被自己启发了，猛地坐起身子，长腿伸直，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挥动：“其实啊，女人的心思远没有这么复杂，什么忠孝，什么仁义，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她不爱你罢了。爱这种东西就是没有理由的，像玉郡主这样的女人，她想要的，会千方百计去靠近去争取，不想要的，你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稀罕。你觉得你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她不认同你的忠孝？别傻了，她只是对你没感觉不想待在你身边而已！”
宇文成都茫然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目光慢慢从那张刀疤牵动的脸往下移，龙澈正顾着语气激昂挥斥方遒，下巴抬得老高，全没留意脖子上系的乌巾松松晃动眼看就要滑落，而她衣领间的脖颈光润幼白，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看清没有喉结，也没有男子的筋肉，若隐若现的锁骨纤细秀美，每一道线条都像工笔画出来的。
好容易扯完了淡，龙澈提起酒碗润着嗓子。宇文成都怔怔看着一道晶亮的酒痕沿着肌肤浸开在她衣领上，可能是醉了吧，突然觉得口渴。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灌下去，忽然低声道：“小龙。”
龙澈被这称呼吓了一跳，抬眼看着他。
“我听那个卖酒的女人这么叫你。”宇文成都的神色很是认真，还带着几分谨慎小心，每句话都停顿想一想再继续说出来，“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朋友相处。不过能跟你一起喝酒，一起这么说话，其实是很快活的。”
龙澈心里揣摩着他这话有什么深意，没有作答。
宇文成都却稍稍靠近了一些，抬起手又犹豫了下，才轻轻拍在她肩膀上，他这时才明白龙澈为什么如此瘦削，为什么已经如此单薄了轮廓还是柔和的，没突出嶙峋的骨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爱是没有理由的，那么玉儿不爱我，也是没有理由的了？那爱或者不爱，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龙澈仰头看他，目光茫然：“这……我不清楚，不过，‘爱’这种东西就那么重要么？”
宇文成都面对那双透澈的眸子，隐约露出一丝悲伤和愤然，最终还是无力的：“当然很重要，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有多重要。”
龙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算了，时候不早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龙澈觉得自己又弄不清他心里的想法了，只能听命地起身，跟着那个峭挺的身影走向系马的高树边，“这个，属下的住处离此不远，就不劳将军相送了吧。”
宇文成都并不多言，一翻身就跨上了赤炭火龙驹，尽管在最脆弱的时候，他仍然维持着那股统兵日久不容违逆的冷峻：“走。”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曲江红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