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15、南阳之变

　　曲江池边的一夜之后，龙澈整整一天都惊魂未定。宇文成都一直把她送回住处，真是生怕被他撞见了阿璃。幸好师父早有远见，交代自己说多学些东西能够消磨这孩子的偏激，这些日子阿璃一直在酒窖里看书学琴，极少出来。
　　说到底还是个乖孩子啊……龙澈有些欣慰地想。阿璃的孤僻也许是优点之一，因为孤僻，想法很容易变得极端，但也同样会缺乏行动力，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除了自己，阿璃其实是不太愿意亲近任何人的，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了在她心里龙澈的想法无比重要，让阿澈失望的事情，她极少会去做。
　　可惜，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不能多过上几天。
　　这天，阿璃新学了一支琴曲，龙澈搂着酒壶听她学成的效果。她对乐器曲辞这些向来有兴趣得很，只是事情太多无暇去学，而教坊里的乐伎弹唱的曲调虽然动听，终究多了几分烟火气，少了些很难道出的情味。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阿璃的琴音和龙澈听过的诸多名手比起来，所差的不是年龄和造诣，而是气象。可能是心脉根骨的原因所在，音律失之大气疏朗。龙澈曾经听完一曲后戏言说“余情难遣，不能便去”，固然有戏谑的意思在，但有时她会忍不住想，这样的风致，莫非是当年南北朝乱世留下的余韵么。
　　琴音渐寂，龙澈忽然开口道：“我可能要离开长安一段日子。”
　　阿璃静静看着她，昙华已经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军务。”龙澈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似乎并不想活在这样的状态里，“当今皇帝杨广弑父篡国，登基之日，忠孝王伍建章上殿痛陈他的罪状，被当庭挖眼割舌，极刑处死，并且满门抄斩无人独活。这些传闻想必你们都是听过的。忠孝王之子伍云召镇守南阳关，现下听说了父亲的死讯，愤恨之下举旗造反。”
　　“于是朝廷派天宝将军前去镇压？”昙华问。
　　“不是的。朝廷派出的是北平王罗艺和镇殿将军麻叔谋。但北平王与忠孝王私交甚好，恐怕不会全力剿灭，所以丞相宇文化及放心不下，叫他儿子前去南阳襄助麻叔谋，务必将政敌的儿子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龙澈懒懒吞下一颗松子糖，“我现在是宇文将军帐下先锋，他要领军出征，我是肯定要跟去的，所以先和你们说一声。”
　　昙华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小妹妹的。”
　　阿璃却忽然问道：“宇文家族和忠孝王不和？”
　　“何止忠孝王，朝中大多数臣子都跟他们不合吧。”龙澈撇嘴笑了一下，“不过你不用担心，皇帝对宇文氏宠信得很。当日有人上奏说要打压宇文氏，直接被他赐了个烹刑。现在你老爹那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得很呢。”
　　听到老爹二字，阿璃的眉角微微抽动。她知道龙澈就喜欢这样逗她，所以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冷硬的加以反驳：“嗯，你去吧。放心，我再也不会乱来惹事了。”
　　龙澈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样惊诧的表情让她精致的脸儿显出种孩子气的可爱，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咦，这么听话让人好不习惯啊。”
　　阿璃就有些气恼了，刚撅起嘴要说什么，龙澈却猛地跳起身来，飞快地伸手用力揉了几把她的脑袋，把女孩的长发弄得乱七八糟，然后不等阿璃做出反应，已经格格笑着一溜烟逃开了。

　　宇文成都统兵甚严，行军速度极快，不过数日已经到了南阳关外五十里处。他下令就地扎营之后，就唤来先锋龙澈，命她马上去南阳城下通报麻叔谋，叫他早作准备。
　　麻叔谋正被北平王父子整治得生死两难。罗艺有意要放伍云召一条生路，发兵之时便故意延迟，一路上百般耽搁，只为了给那南阳侯远走高飞的机会。麻叔谋本是丞相宇文化及的嫡系，一心要置伍家于死地。心急之下索性请命，先一步到了南阳关，不料伍云召武功高强，三个回合就把麻叔谋打落马下。不但没能活捉了他，自己反而吐血重伤。这也罢了，更让麻叔谋切齿愤恨的是，他带伤回到军中，那北平王老奸巨猾，竟然反咬一口，说他通敌报讯，有意私放伍云召，拉出帐外当众痛打了五十军棍。最缺德的是次日一早就传来军令，拔营急行前往南阳，可怜麻叔谋带着棍伤一路奔波，几乎去了大半条性命。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传来天宝将军前来应援的消息，叫他如何不心花怒放。
　　既然说是来帮忙的，该有的礼数自然不能缺了什么。宇文成都安营之后，全身披挂，前去北平王帐下商议围攻之事。他刚进了帐内，麻叔谋就像看见了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喜上眉梢，疾走两步扑通跪下就行了个大礼，当着北平王父子和一众偏将高声道：“干哥哥在上！我这儿给您行礼啦！”
　　麻叔谋本是宇文化及的义子，这么称呼也没什么问题。宇文成都却一向看不上他在朝中奸猾谄媚的小人行径，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还是北平王世子罗成及时开口解围：“宇文将军来得正好，我与父王、麻将军正在商议如何擒拿伍云召，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有何高见？宇文成都冷着脸不发一言。南阳侯伍云召无论武功还是谋略都不及他，要生要死都不过是自己一念之间的事。可是忠孝王伍建章秉性义烈，虽然父亲与他在朝中针锋相对，这位大隋元老的胸襟人品，他其实是心怀敬佩的，现在伍家满门俱灭，只留下伍云召夫妇和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又怎么下得了手。既然北平王有意放人，我便顺水推舟，又有何妨？
　　心头思忖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拱手行了一礼：“王驾千岁，成都此行只为应援。如何调兵遣将，听凭王爷的吩咐。”

　　禁卫军中掌灶的大厨老路本来是八极门一位用刀的好手，不幸他天赋异禀，烧出来的萝卜炖咸肉比数十年苦练的刀法还要精妙，而天宝将军又识人善任，按着每个人的长处直接把他派作了伙头军。眼看饭点到了，大将军还没回来，龙澈晃晃悠悠去找老路要了个鸡腿啃着，又陪他扯了几句昔日闯荡江湖的威风。刚丢了鸡骨头去水边洗手，就看见赤炭火龙驹那一抹暗红的皮毛沿着小河过来，像是满天晚霞调成胭脂涂在上面，被黄昏的微风把颜色吹得干而浓郁。
　　如此绮丽的背景里，宇文成都的脸还是苍白的，衬得眼角和唇色的天然绯红像是刀锋上浸开的血痕，即使是艳色也冷到彻骨。在他身旁的时刻越久，龙澈就越想进一步接近，无论是面对军情强敌时的肃杀傲慢，还是日常相处的清冷淡漠，或者面对杨玉儿时少年般的天真痴情，在她眼里都无比有趣，就像一颗钻石，不同的棱角能折射出不同的光华，任何角度都眩人眼目。
　　宇文成都看见她也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点了点头作为招呼：“你吩咐下去，晚饭后全军拔营，前往南阳关正南门驻扎。”
　　正南？龙澈一愣。宇文成都微微颔首，解释了一句：“北平王的将令，命我与罗少保、麻将军分别镇守东西南三门，他坐镇正北，四面围城捉拿伍云召。”
　　龙澈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忽听他又说道：“记住，驻军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兵将不可轻举妄动。”
　　龙澈本来就觉得这排阵之法大有蹊跷，听了他这条军令更是心生疑虑，但身在军中，有些想法不能随意形于颜色，只能应了声是。宇文成都像是很满意于她的安静，扬起眉露出一个仿佛笑意的神情，催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