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白宝儿

8、第七章 隐约惊雷

　　魏边境上党郡，处在韩赵魏三国交界，自来为兵家要地，战乱往来非但未能使此处有丝毫萧条之态，反让诸般农商越发繁盛，一派巍巍大城的景象。
　　此时，卫庄和盖聂正坐在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一间最堂皇的酒楼的雅间里，对着满席珍馐，且啖且酌，看起来悠闲极了。
　　不过，再仔细看看，只是卫庄在那里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而坐在一边的盖聂却总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不时向窗外望一眼。
　　卫庄仰脖饮尽一锺酒，瞥眼看看盖聂，不由暗暗好笑。本来以盖聂的情况，是弄不清他们带出来的银钱究竟能花成什么样的，卫庄想做点什么完全可以自主。但卫庄每次“劫富济贫”时都故意带着盖聂，弄得盖聂既觉得不安，又想不出理由不同情那些瑟缩在寒舍街角的贫民，只能十分别扭的跟着小庄行事，至于他们劫得的流油的“富”到底多数便宜了谁，盖聂又不甚清楚了。
　　“小庄——”盖聂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将投向窗外的视线转回来，“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卫庄摇了摇酒杯，嘴角噙笑，却没有直接回答。
　　“上党之地自古便有‘中原脊梁’之称，自三家分晋以来，各国于此征战不休，倒是热闹的很。”
　　盖聂没听到回答，倒也不恼，反正习惯了，闻言顺口接道：“长平一战后，秦逐渐侵入，已得上党大半，魏这一城，也未必能久存了。”
　　卫庄一挑眉，“师哥，不错啊，这大半年的功夫，就从只知神话传说的水平，长进到通晓时局了，看来那老头也干了点正经事儿。”
　　盖聂张口欲言，卫庄突地挥手制止，用下巴点了点窗外，“那黑兔子又换了身装扮，还真是仔细。”随即又似自言自语，“他倒听明白了那老头儿的话，不绕路不迂回，直奔燕国，连这秦地边境都不避，倒也是，看似危险的地方不一定真的危险。”
　　盖聂早在听到卫庄的话后就欠身向楼下张望，看了半天却也没看出哪个是燕太子丹，只能坐回身子，看了眼卫庄，摇摇头，“我真不明白，怎么燕丹太子不管怎么换装你都能看出来，一跟就是这许久。”
　　卫庄瞟一眼师哥，慢悠悠开口说：“一个人再怎么换装易容，有很多东西都是改变不了的，远观可以看他的体态步伐，近看能辨出他的眉眼间距，想瞒过我卫庄的眼睛，哪有那么容易。”
　　盖聂看着自家师弟那得意洋洋兴趣盎然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师哥，过了此城就进赵国地界了，不如，我们顺便去看看赵国乐舞？”卫庄饮尽杯中酒，发现酒壶已空，扬声唤堂倌再送酒来。
　　盖聂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一身青衣头戴皂帽的堂倌捧壶进来，恭敬的移过卫庄的酒锺倒酒。
　　卫庄眼角扫过堂倌，向着师哥挑眉，“如何？”
　　“小庄——”盖聂的语气很有几分无奈。
　　卫庄勾起薄唇，顺手从堂倌手中接过酒锺，正要开口，突地脸色一变，只见那堂倌手肘忽伸忽缩，骤然探手扣住卫庄右腕，向己一带。卫庄脉门瞬时被制，不由猛向前一倾，趴在桌上。
　　变起突然，卫庄怎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堂倌竟会这般发难，丝毫来不及防备，盖聂见状，低呼一声，向侧纵起，伸臂勾向那堂倌。
　　那堂倌向后一避，躲过盖聂，顺势将卫庄的手反背，用力压住。
　　盖聂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那堂倌一声轻笑，朗然开口道：“两位从鬼谷跟在下到此，怎从不现身一聚呢？”
　　盖聂一怔，那堂倌已放开卫庄，怡然后退几步，含笑抱拳一礼。
　　卫庄猛然站起，“太子丹？”
　　燕丹趋前坐在椅上，“正是在下，还请两位恕丹冒昧相见。”
　　卫庄死死盯着燕丹，似要盯下一层面皮来，许久，终是颓然坐下，开口说道：“太子既有这等易容本事，又何不早用出来，何苦骗我至今。”
　　燕丹轻轻一笑，伸手在颈后摸索一阵，低头扯下一张面具，扔在桌上，“只是面具做的精巧些，不足夸也。”
　　卫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盖聂此时也已坐下，有些赧然的开口，“太子，我和小庄绝无恶意，只是，只是——有些好奇太子怎样，逃脱秦王的追捕。”盖聂终归是无法说谎的人，此时说出实情，不由觉得十分尴尬。
　　燕丹温和一笑，“丹自知两位小兄弟绝无恶意，燕国与鬼谷先生，向来交好。此刻我现身相见，也不是意欲为难，只是此刻有些不便之处，不得不说。”
　　先前在鬼谷之时，相见匆忙，盖聂此刻才得以仔细打量太子丹，只见他是一个面容十分雍容和煦的青年，不由心生好感，听得燕丹如此说，忙抱拳请问究竟。
　　燕丹看了眼依旧沉默不语的卫庄，开口说：“之前只在魏境，无甚大碍，只是此刻到了韩魏边境，再向前，只怕，于卫兄弟有些不便。”
　　卫庄霎时一震，抬头凝视燕丹，语音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诧，“你认得我？”
　　燕丹带笑看向卫庄，“六年前于邯郸街中一见，虽未交言，卫少主年少风姿，已让丹十分钦服。现知卫少主未罹大难，潜修于鬼谷，我也是由衷庆幸。”
　　卫庄呼了一口气，“太子人在咸阳，心里装的倒不少。如此看来，想必太子对这逃秦一事，已是早有规划，成竹在胸了。我们，倒真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燕丹道：“卫兄弟悬心在下，丹自是感激，只是此处离韩境颇近，万一你泄露了少许行迹，为人所获，也是麻烦。再者，纵进了赵境，离云梦如许之远，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
　　卫庄忽然一笑，“多谢太子挂心，只不知太子此刻有闲心陪我二人说话，是否已计划好，此地离秦土也不远，若太子行迹稍露，又当如何。燕赵向来不睦，太子继续向前，可否安排妥当，不要离了咸阳，又回邯郸。”
　　“小庄——”盖聂急急制止，他纵然再不济，也听出小庄口气不善。
　　燕丹脸色不变，“此事多谢卫兄弟提醒，我这就回去好生安排。”说着立起身，盖聂忙同时起身，燕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看来正与桌上的面具相类，“卫兄弟，盖兄弟，相识一场，无物相赠，这两张面具请务必收下，两位回转鬼谷，也多了份保障。”
　　盖聂忙连声道谢，燕丹施施然出门而去。
　　卫庄对着两张面具，撇嘴不语。

　　两人从酒楼出来，日已将落。
　　盖聂看着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卫庄，有些无奈又很想笑。这一下午，小庄郁结又恼火，对着两张面具发了半天脾气，奈何面具结实的很，鬼谷弟子也拿其没有办法，就只苦了酒楼的堂倌，莫名成了出气筒。
　　盖聂抬头看看天色，紧走几步，对卫庄一笑道：“小庄，我们这可该回去了吧。不如回客栈打理一下，明天——”
　　卫庄不等盖聂说完就跳脚开口：“师哥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夸了半天口，被那只黑兔子戏弄了一番，还不忘嘲笑！”
　　“小庄，燕丹太子哪里有戏弄你，明明是我们不对，他不怪罪还为我们着想，实在是个君子。”
　　“什么君子，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卫庄气鼓鼓的高声说。
　　盖聂忙拉住卫庄的袖子，“你小声点，燕丹太子说，你现在不安全。”
　　“你就那么听他的？”卫庄越发生气。
　　“你——”盖聂无可奈何，“人那是为你好。”
　　“哼——”卫庄没话说，只能大步向前，盖聂摇摇头跟上。
　　两个人走回客栈所在的街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旁的房屋内接二连三点起灯烛。
　　卫庄依旧赌着气在前面走，盖聂落后两步跟着。
　　忽然，卫庄停了下来，盖聂一个收脚不及，险些撞在师弟身上。
　　“小庄，怎么——”
　　卫庄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右手按上腰间的剑柄。
　　此刻，盖聂也已感到街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冷清的过了分。他静心一听，不由心头一颤，长街两旁正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逼近。
　　“小庄，有人。”盖聂靠近卫庄。
　　“嗯，每侧至少二十。”卫庄低声说道，瞬即冷笑一声，“看来是有所为而来啊，那黑兔子的动作倒不慢。”
　　“什么？”盖聂一时有些不解。
　　卫庄拇指抚着剑柄，冷冷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燕丹一边现身让我们放松警惕，一边把我的行迹泄露出去，这韩魏交界，总有一些人想拿我换点东西，我被抓了于他固然无损，就算逃脱了也能被阻上一阻，再跟不上他。打的倒是好算盘啊！”
　　盖聂略愣了一下，“不可能吧，燕丹太子他——”
　　卫庄硬声打断，“我早说过，道貌岸然的人，大多是借刀杀人的伪君子。”此时两边已可隐约看见人影，卫庄抽出长剑，“师哥，先打出去再说吧，你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
　　盖聂只觉心中一窒，却见小庄已扑了出去，而身后隐然风声凛凛，只得略有些茫然的掣出剑迎敌。
　　卫庄可没空去管盖聂心中想什么，他本就憋着一股火，此刻面对这些从黑暗中逼近的敌人，半点也不留情，剑剑狠辣，招招带风。
　　这种场面，卫庄并不是没应付过，早在他未入鬼谷学艺之前，就能仗剑连闯六次围堵，现在虽然横剑术只学了五六招，却也是实力大涨，而这些不知何所从来的敌人，似乎并不是什么高手，所以卫庄只觉游刃有余，索性舞起长剑，出必见血，酣畅淋漓。
　　只是他偶然看了盖聂那边一眼，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妙。并不是盖聂的剑术怎样不济，实在是兵器上吃了亏，两人刚出鬼谷的时候，卫庄就给自己买了把青铜剑，不算名器，倒也锋利，只是盖聂坚持什么兵器乃是凶器，不肯换剑，卫庄还嘲笑他，难道木剑就不是剑了？
　　此刻，盖聂虽然在手中的木剑上贯注了真气，勉强可以对敌，却终是无法持久，剑上已被砍出了很多缺口。忽然，暗中一根铜棍大力扫来，盖聂横剑一挡，木剑不堪巨力，“咔嚓”一声从中裂开。
　　卫庄心中一紧，只见盖聂伏低猛窜，方险险躲过从另两个方向刺过的兵刃。
　　卫庄松了口气，随即又皱了皱眉，大略扫了一眼身侧，突地剑锋斜斜刺向右侧一人，正中那人手腕，他回剑一带，已将那人右手斩下掠回。他劈手接下那人手中的一把长剑，转身扔向盖聂。
　　“师哥，接着。”
　　盖聂听得小庄语声，下意识抬手一接，长剑落入手中，还带着鲜血，盖聂不由一颤，抬头看向卫庄。
　　卫庄一边继续挥剑，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师哥，用心，你不会想拖累我吧。”
　　盖聂抿紧嘴唇，狠心挺剑疾刺，只见几点鲜血飞溅，他的睫毛不停抖动。
　　卫庄嘴角微勾，剑下不停，又是数人倒地。
　　蓦地，卫庄觉出有些不对，以他的速度，倒在剑下的至少已有上十人，可对方人数并未减少。他不由一凛，凝目向远处看去，只见黑暗中隐约人头攒动，就在双方交手这片刻，已不知又涌上了多少人。再看向盖聂那边，也是如此。
　　卫庄眯起了眼睛，事情，有些不简单。
　　盖聂也像是发现了，他尽力靠向卫庄，“小庄，对方人很多。”
　　卫庄狠挥了几下剑，挺身跃向左侧小楼的栏杆，在接近的瞬间，心头猛然一沉，楼上也有敌人。他急沉落下，用目一扫，不觉倒抽一口冷气，街道两侧的房屋处，不知何时已满是暗影，连屋顶也无空处。
　　卫庄深呼吸一下后退，与盖聂肩背相靠，语音生硬，“师哥，我们看来遇上麻烦了。”
　　盖聂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正在这时，两侧屋顶上突然闪出无数火把，一瞬间光亮闪得人几乎张不开眼。而街道两边也涌起层层叠叠的火光，映出许多幢幢的人影剑光。
　　盖聂不自觉向卫庄靠紧了些。
　　卫庄半眯着眼，心中却一片冰凉。他知道，若是临时得到的消息，无论是谁，都无法迅速的纠集起如此庞大的队伍来对付他。
　　自己和师哥怕是陷入了一个早已谋划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