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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不见悠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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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轻轻推开半扇门的时候,卫庄也已睁开了眼睛。
清晨的薄雾拥在门口,盖聂照例仰起头,深呼吸。
卫庄推被坐起,“早啊,师哥。”
“小庄,醒来了,早!”盖聂回头一笑,侧身,半边门中投进清澈晨光。
卫庄整了整衣领,起身,鬼谷的一天通常都是这样开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卫庄非常不满意每天清早,一睁眼就看见盖聂。更确切的说,卫庄不管什么时候看见盖聂,都自动生成一种挑刺儿的情绪,他把这总结为是针对命定对手所应有的觉悟。
像盖聂那样的叫做没觉悟。
但卫庄一点也不希望盖聂有觉悟,尤其是在某些事上,譬如,洗衣服,等等。
所以他只有在这些事儿上让自己也装作没有觉悟。
这人要是假装多了,偶尔也就忘了本来应有的样子。或者,是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所以现在,卫庄已觉得,每天睁眼就看见盖聂,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抢着打招呼的总是自己,而且还是那么无聊的内容。
想想他是卫少主的那几年,哪日晨起时室内不是众多侍婢环绕,莺燕喧喧,也没见他跟谁道过一句安。
又有谁当的起啊,若他偶然说了一句,那人怕是要惴惴整日了。
现在倒像是——新郑城南奇香斋按时到府风雨不误的早点一样——按日提供给盖聂了。
只能说,谷中就这么三个人,而盖聂又是个很吝啬话语的人,他若不上赶着跟盖聂说几句,恐怕就安静的很了。
说到底卫庄还是个怕静的人。
从懂事起,就惧怕那死一样的安静。
至于鬼谷子,大早上的还是不要找不痛快的好。
因为不痛快总是会自己找上门来。
每日上午,鬼谷子在正厅给二人授课。卫庄推演乾坤,盖聂驰骋春秋。
以卫庄的性格,本就对一些很玄奥的东西兴趣不大,从小他就认定,只有自己动手得来的东西才是真的。再加上鬼谷子玄之又玄的讲说,更是让卫庄不断兴起找麻烦的冲动。
这是正常的,卫庄的本事虽然多是从众多老师那里学来的,但卫少主的先生从来也都不是很好当。
可是,一向表现为又尊师又重道的盖聂,也开始不断提出质疑,这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了。
说实话,要不是盖聂曾在鬼谷子的暗示下,展示过自己的学问,真是不单精通儒墨道等显学,也涉略农医百家,更兼通音律弈技书法——这些卫庄都曾暗自嫉妒——那卫庄真要以为,盖聂没长个适合做学问的脑子。
因为从没见过学春秋左传这么费劲的人。
最初,盖聂是除了盘古开天夸父逐日庄子鼓盆一类很有名的民间传说外,连基本史实皆一概不知,所以在学习孔子笔削的《春秋》前,还要先补课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的大事变迁。
然而在开讲《春秋》第一章郑庄公克共叔段时,盖聂就连珠炮般的向鬼谷子发问。
“姜氏怎么就会厌恶自己的儿子呢?”
“郑庄公为什么不想办法劝导自己弟弟迷途而返,反而纵容助长其错误呢?”
“庄公如何可能对母亲说出那样的话,这——不是记载错了吧?”
听到这里,卫庄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他却没注意到,鬼谷子正用一种凝重得过了分的表情看着盖聂,“聂儿,你的这些问题,我先不回答,你自己认真想,一定要想清楚。”
卫庄觉得这些都是废话。
而这种废话几乎每天都要出现。
有天盖聂又发问,“晋文公欲离齐,又何必杀那个只是传了个话的蚕妾呢?”
卫庄终于忍不住接口,“没听说过杀人灭口么?不杀她,重耳自己就逃不了了。”
盖聂直视卫庄,“为了自己的安全,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岂是英主所当为。”
“英主?能称霸天下的才叫英主,被人家扣了杀了,还有没有自称英主的机会呢?”卫庄微微撇嘴,这个时候的盖聂是最可气的,一个要纵横于世的人,怎么可以在这里纠结一些蝼蚁般的小卒该不该杀。
但盖聂不领情,“为了据说是能成大事的一个人,真的就可以牺牲无关紧要的另一个人吗?”
“这世上的人,大多只是卑微的砖石,只有少数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人,才能用这些砖石来建造自己的华厦,这期间又岂能被几块残砖的取舍限制住手脚。”卫庄一顿,“师哥——这不正是你在这里所应学会的事么?”
盖聂默然陷入思索。
这一思索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
终有一日,盖聂忽然掩卷一声轻叹。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原来春秋竟大多是尔虞我诈这四字写成的,”
卫庄瞬间有些激动,“师哥,你终于悟了啊!”他又转向鬼谷子,“要我说,师父你就应早传授师哥这些史事,真凭实据,历历在目,恐怕他就能早开窍一些。”
鬼谷子竟然笑了,只是笑容总有些沧桑的意味,“史者,人心也。无心变则无事生,无事生则无史演。聂儿所修乃捭阖中纵之术,本就是以己心而推于人之心,己心未立,又如何能明人心。此时方学史,正好正好。”
盖聂欲言又止。
卫庄眼珠一转,“那横之术又为何?”
鬼谷子又恢复了高深的样子,“纵与横,从来都是相对的。”
卫庄在下午通常都会感觉很舒服。
下午是习武的时间,鬼谷子只是每隔几天作些传授,随后就飘然而去,从不对两人的练习多指导一句。
按鬼谷子的说法,武功一道,若不能自己领悟窍要,那也就不用练下去了,再练也没什么出息。
所以在这个时候,既不用与鬼谷子言语相向,又可以窥探盖聂的武功进展并借机调侃几句,卫庄觉得非常滋润。
在卫庄认为,盖聂当然是比鬼谷子可爱的多,就算盖聂是个木头,至少也是个不招人烦的木头,鬼谷子就算是个神仙,也绝对是个讨厌的神仙。
何况盖聂用起剑来一点也不像个木头。
这世上总有些人,与某样东西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和彼此依赖,比如名家与琴,国手与棋,触手间就会变得迥异于平常。
盖聂对于剑怕就是如此。
平常总是不温不火的盖聂,一旦握剑在手,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优雅的凌厉气息,浩然悠长,尽管还不够威严,却别有些清贵出尘的意味。白衣净洁,木剑微芬,真是有些——说不出的好看。
连从不知服气为何物的卫庄,都不得不承认,盖聂天生就该是个剑客。
但卫庄生下来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这纵横两大弟子,木剑翻飞,横来纵往,倒也日日酣畅淋漓。
武功不是一个人练出来的,而是与人交手打出来的,这一点鬼谷子和卫庄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
盖聂呢,本就对剑有些异乎寻常的痴迷,自然也乐于如此。
有时盖聂自己都想不明白,一跟木棍而已,就算是真剑也不过是根青铜棍,何至于让他这般执着。
但他偏偏避不开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诱惑。
剑也是有灵的吧,得人供奉,替人消灾,吸人精血。
当一个握上剑的时候,很多东西,就开始由不得己的叫嚣了。
这个道理,是盖聂在成为名剑客之后才忽然想通的。
现在的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么回事。
只是把练剑当成必要做成的事,所以他全力以赴。
卫庄那个六亲不认的脾气,根本也容不得盖聂留手。
木剑有影无光,往来霍霍,呼吸间不容有错。
只有在疲倦而倚树休息时,两个人才算恢复正常的状态。
半斜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婆娑落下,盖聂与卫庄一左一右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汗意渐消,呼吸逐渐平稳,间或长舒一口气,彼此可闻。
卫庄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屈指轻弹,直飞而去。
盖聂双臂垫在脑后,微侧一下脸,难得的主动开口,“小庄,今天似乎,心情不错?”
卫庄薄唇轻勾,“我在师父那里,听说了你到鬼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盖聂今天是真的心情不错,竟然欠起身问,“你到鬼谷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卫庄不动,“你猜——”
“和我的一样?”
卫庄没有立刻回答,起身走出树荫。
许久,“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盖聂和他终是有着同一个目的地。
盖聂看着卫庄,忽然发现,他好像并不怎么了解这个师弟。
“师哥——继续。”
纵横之剑的对拆一日继续着一日,胜一招与负半筹日日不同日日轮换。
两人每次练完剑,都已是残阳依依,半天如血。
于是总有那么几天,或小胜或略逊的盖聂或卫庄在转身离开这片空旷而静谧的练剑场时,错眼间把偶然这天地看做了背景,会莫名涌起些奇异的思绪。
似乎,刚才分毫必争的一切,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年以后,当卫庄的鲨齿饮血归鞘,当盖聂的渊虹又添一分盛名,两人都或许会想起鬼谷落日,并感到似曾熟悉的萧索。
胜也好,败也好,都没什么了不起的,赢也罢,输也罢,这世上的赢家和输家,终是都死光了。
若他们活得久一些,就会知道有一个叫李白的后辈小子说过一句话,正对此时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鬼谷中的日子,就这样平缓的流淌,似乎要做很多事,又似乎只是做着一样的事。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许久。
盖聂的生活已是这样悠悠然度过了十来年,他当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或许这已是他的幸运。
可卫庄不同,卫庄不喜欢重复的生活。
或者说,是恐惧。
所以他总要找点事做——不一样的事。
就在卫庄已感到无趣到可以忍耐的极限时,鬼谷中恰好来了一个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