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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纵横之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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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今天看起来很奇怪。
他盯着鬼谷子的眼神,就像是有十足的兴趣,要把师父的脸扒开一层皮来看看。
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鬼谷子其实是两个人。
醒来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就算鬼谷子不是两个人,也绝对长了两张脸。
一张用来装神弄鬼,一张用来装疯卖傻。
在卫庄看来,鬼谷子对他摆出的脸孔,永远是一副高深莫测通鬼通神的样子,似乎天下人的心思,都在其洞察之中。
“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在你面前没有秘密;避免被别人对付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你的一切都成为秘密。”鬼谷子一脸高深的说。
鬼谷子能不能洞察所有人的秘密,卫庄不得而知,尽管他总是能准确说出卫庄何时在做何种腹诽,但卫庄坚持将此归为个例。
可鬼谷子的“秘密”绝不是绝对的秘密。
他的有些心思,简直太有迹可循了。
当盖聂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而鬼谷子恰好又在附近时,卫庄就要小心盯着了,否则自己的湿衣服难免会被鬼谷子“不小心”碰落。
谷外的农夫背着米袋布卷进山来,鬼谷子常是一边温文优雅的寒暄,一边示意其要拿报酬找卫庄。
和盖聂拆招的时候,鬼谷子在旁边,通常不开口,只挑卫庄占着上风时开始指点盖聂。
这都是卫庄能总结出来的事儿。
初初几次卫庄还略示鄙夷,做得这么明显还说自己的心思全是秘密,是在侮辱谁的智力呢。
后来他醒过味儿来,感情鬼谷子心里装的净是要算计他啊。不过是当初未拜师时多说了几句,竟这般记仇。
他倒忘了,就算拜了师以后,他不该说的话也没少说一句。
卫庄活了这二十来年,当然并不是从未吃过亏,但绝对是不肯吃亏的,于是满脑门气焰极盛的找那个为师不尊的人理论。
鬼谷子又拿出那一副神鬼不懂你卫庄更不懂的表情,不屑的拂拂衣袖。
算计了人还要说一句,你当然不会懂我为什么算计你。
还有比这更可恨的么。
简直就是个老狐狸。
卫庄愤愤然。
眼珠一转,随手把盖聂刚挂在杆子上的鬼谷子的长袍拂落。
一挑眉,“哎呀,真是,怎么回事呢?可真不是故意的。”
卫庄决定以后就这么干。
结果就是,盖聂每次抱着盆从溪边回来时,只要看见卫庄或鬼谷子在院子里晃悠,就一定放下盆在一边耐心的等,直到乱晃的人没有了耐心。
盖聂也认为,等一下总比洗两遍要好。
其实,常常是在不靠谱的师徒两人互相瞪视后,盖聂一个人收拾衣服去溪边。
这个时候,连卫庄都觉得,盖聂实在是个比自己好了太多的徒弟。
所以,鬼谷子偏向盖聂一点儿,也是很正常的事。
鬼谷子对盖聂——确实也更好一些。
好到,不但对盖聂种种实在“不当”——你当然知道卫庄指的是什么——的行为听之任之,有时简直是推波助澜。
一个纵横家,教导弟子鸟儿晨鸣是心情愉悦花儿枯萎是孕育果实蚂蚁搬家是因为要下雨之类,且语气平淡肯定得和说“有朋自远方来”一般无二。
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比看到鬼谷子一脸神秘更要让卫庄难以忍受。
每到这个时候,卫庄看着鬼谷子和盖聂的表情就像看着两个傻瓜。
鬼谷子还可以说是在装疯卖傻,因为卫庄见过他比狐狸还要像狐狸的样子,但盖聂恐怕是真的不开窍,这样的人出去摆弄诸侯天下,就真是件要命的事了。
当然只能要他自己的命。
卫庄忽然就有些怀疑有关鬼谷传人的那个传说了。
像盖聂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和自己在三年后一决胜负么?
盖聂的身前摊着一本《春秋》。
这是鬼谷子最近要开始给他讲授的。
卫庄忽然凑近问:“师哥,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十七岁才学《春秋》 ,那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这本书我可是不到十岁就烂熟了——嗯?你说你十七?为什么你比我还要小一岁,却要我叫你师哥!”
鬼谷子正走进来,闻言一声咳嗽,“鬼谷以入门先后序长幼,何况,若是年纪长者就可为尊,那姜尚渭水垂钓时已八十之龄,周文王该当让位与他了。”
卫庄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他昨天刚和盖聂徒手对招了几回合,对鬼谷子和盖聂都还有着气。
鬼谷子径自落座,“聂儿,你来说说,周文王为何要礼请姜太公。”
盖聂低眉思索,这一段恰好是昨日鬼谷子随口讲的,只是鬼谷子的问话虽然很浅显,但定然不能做太过简单的回答。
“商纣无道,文王伐之,然任重而道远,非英贤不可担之。明主求贤臣,自当不遗余力,以免庸人执事,反致己祸,于子民无益有愧。”
“何谓无道?”
“以一人之欲造天下之祸。”
“何为祸?”
“生无常道。”
鬼谷子一捋银须,“那么,何为常道?”
盖聂仰头,目中清朗,“天人合一。”
鬼谷子依旧面色不动,“既言有天有人,可知天人已存为二,又如何为一。”
盖聂略停顿了一下,“人为万物之灵,本就在万物之中,则万物与人亦可无分别可言,天既是人。”
“怪不得师哥能与花鸟鱼虫那般聊得开,原来师哥与这些物事,没什么差别——”卫庄忍不住颇有兴致地开口。
盖聂看了卫庄一眼,有些迟疑,“差别应该还是有的,万物虽为一,却不止一个,此中人既为灵长,自当尽力促使万物相处和睦且趋向于更善。”
他又望向鬼谷子,“达人应负改造天地之责,正如姜尚有此之能而文王尽此之力。”
鬼谷子微微一笑,并不置评,忽然转问卫庄,“小庄,‘元、亨、利、贞’,当作何解?”
卫庄正在思索,盖聂刚才的话,听起来似乎很说的通,但又总觉得有些无理,忽听得鬼谷子发文,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师父是在考较自己昨日所学。
卫庄倒弄了一下手中的一卷《周易》 ,漫不经心的开口:“不过是事物变化的规律罢了。”
鬼谷子面色严肃,“世无常事,事无常师,天地变化不息,又有何规律可循。”
“事虽无常,其理却可度。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万物变化,皆或依或悖,不离此理。”卫庄嗤笑一声,“不过,大体还是违背得多。”
盖聂忽皱了皱眉,插口说道;“由仁而始,由和而终,此乃《易经》至理,又怎么会——违背的多呢?”
卫庄突然冷笑,“师哥,你是在这谷中学傻了,师父只教你经而不教史,难怪你如此愚钝。你若出去,就知道这世上真正的道理了,‘仁’与‘和’?哼,真是可笑!在这个乱世里,谁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盖聂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
三人霎时一起沉默,盖聂动了动睫毛,卫庄拧着眉,一脸嘲讽,鬼谷子依旧波澜不惊。
半晌,鬼谷子开口,向着卫庄,却又似自言自语,“这世上的道理么,都是人说了算的。乱世永远不是最可怕的,最不妙的,是人心乱了。”
“继续今天的课业。”语调平淡。
午后,鬼谷子召集盖聂和卫庄来比剑。
卫庄心里不由一阵激越,来谷中时日已不短,却只和盖聂比过徒手功夫,还未曾得见盖聂的剑法。
鬼谷最有名的功夫,当然是纵横剑术。
卫庄也曾找过数量不少的剑客学招,自诩是个用剑之人,对名声偌大的纵横剑术,一直跃跃欲试。
“聂儿,用纵剑术。”鬼谷子信步走开,远远抛下一句,“比过后到厅堂来。”
卫庄眯了眯眼,盖聂点点头。
凝立,发动,靠近,剑断。
一招。
日头偏西,卫庄坐在地上,似乎还是有些迷蒙,“这就是纵剑术——”
这就败了?
卫庄忽有些发冷,一直看来人畜无害的盖聂,也很可怕。
这就是纵横弟子?无论怎样,也必是能让天下颤抖的人物。
盖聂慢慢错身走过,“小庄,师父在等着我们呢。”又顿了顿,“其实,我只学了这一招。”
卫庄笑了,师哥,你还真是——
我,不需要。
既入了鬼谷之门,我们就来比上一比。
这样的你,才更像我的对手。
卫庄缓缓走进厅堂,鬼谷子负着手,背门而立。
盖聂垂手侍立,卫庄站定,也不发一言。
许久,鬼谷子的声音传来,比以往更多了些,悠远的意味。
“从今日起,你二人正式开始修习纵横之术,三年为期,一决胜负。胜者,做文王也可,做姜尚也可,皆遂己愿,一任纵横,败者生死不论。你们,可做好准备。”
卫庄眯了眯眼,盖聂点点头。
鬼谷子霍然转身,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一定,要做好准备。”
“师父,一句没用的话说多了很烦哎。”卫庄耸耸肩。
鬼谷子目光转向门外远山,“纵者赤子心,横必众生意。这句绝不是没用的话。”
这句话果然很有用。
盖聂和卫庄,各自咂摸了许久。
有半生那么久。或许,更久。
盖聂研究得越久,越见沉默,到底一言未出。
卫庄倒隔一段时间就找鬼谷子解说一番,每一次都不尽相同。鬼谷子依例故作高深而不语。
终于有一次,鬼谷子看着卫庄说,“你,真的懂了么?”表情和以往很不一样。
卫庄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于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懂了。
这世上的事儿岂非就是这样,你以为你弄明白了,其实任嘛也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