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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花开无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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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有很多种传说。
其中最被人们认同的一种,是青山绿水,竹厦三间。
现在,卫庄就站在这三间竹厦前,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听院中方池水声潺潺,踏着竹阶走进窗明几净的正堂,看着鬼谷子一转身进了东厢,又跟着盖聂来到西厢,还是没想出不对在什么地方。
直到他推门而出,抬眼就撞上盖聂挎着一只竹萝从廊下经过。
竹萝中装着洗好的米和青菜,莹白碧绿,煞是好看。
“你——师哥,这——”
盖聂露出笑容,抬了抬卷起衣袖的手臂,向卫庄作势按了按,“小庄,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先歇一歇,我马上就做好饭。”
卫庄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鬼谷中除了他们师徒三个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一个都没有。
看盖聂这架势,难道说——
卫庄不由一阵头疼。
“在鬼谷修行,一衣一食皆须自力更生,方可知大道源于自然。小庄,从明日起,除自身事务以外,谷中日常杂务,你也要和聂儿分而担之。”卫庄刚被盖聂叫到正厅,看着一桌的饭蔬,正觉饥肠辘辘,听得鬼谷子这一番话,顿觉胃口差了很多。
此时盖聂正为鬼谷子递上竹箸。
卫庄借着时机一挑眉,“那师父呢,怎不与我们一起分担,不是要自力更生么!”
鬼谷子优雅的舀了勺汤,慢悠悠的说:“我传授你们文武艺业,得你们服侍,难道不是我‘自己’赚得的么?”
“哼,说的好像有理哦,不过怎么听都像在交易。”卫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盖聂为卫庄添上饭,“小庄,我们做弟子的侍奉师父,自是应当。”
鬼谷子不动声色的伸箸。
卫庄忽然就觉得没法再说什么了,于是埋头用饭。
对于盖聂,卫庄虽然在见面之初,鬼使神差的叫了句师哥,但有太多的原因促使他随后就继续不服。
说什么比我强了“甚多”,哪里,哪里啊?最起码个头就没我高。
实在的说,这也是卫庄在自己和盖聂身上反复看了十七八个来回后,唯一有把握的明显“优势”。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有多么的被他看重。
以至于后来有一段时间,少年盖聂个头猛窜时,卫庄心中毛躁的很,竟病急乱投医,逮到机会就装作不经意的摸盖聂头顶,还恶意地狠狠按几下。
盖聂长大后究竟有没有自己高呢?
这件事卫庄已无从确定了。
但是,卫庄可以确定另一件事,盖聂至少在厨艺上是能胜过他的。
而且他很快就发现,盖聂胜过他的,好像还不止这一件。
夕阳在河面上洒满光辉,卫庄坐在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几件衣服。
他现在只想叹气。
卫家的纨绔子会的东西或许很多,但恰好不包括洗衣做饭。
简直连见都没见过。
在半个时辰前他叹了第一口气,现在依然坐在这里叹气。
“小庄——”
盖聂抱着木盆,盆中俨然有鬼谷子的那件鬼字袍。
于是卫庄继续叹气。
盖聂略带诧异的看了眼卫庄手中揉成一团的衣物,犹豫了一下,开口,“小庄,你是,不会洗么?”
卫庄闻言一滞,却没答话。
为什么我就会洗,我怎么可能会洗,我凭什么就要会洗啊。他只是翻来覆去的这几句腹诽。
盖聂见卫庄扭头不语,张了张口,随即蹲下,“那,我来洗吧。”
卫庄顿时极快的把手里的东西扔进盆里,比出剑的速度还要快得多。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卫庄总是趁着盖聂去抱木盆的时候,抢先跑去溪边叹气,然后他的衣服就顺理成章的进了盖聂的木盆。
后来呢,后来卫庄就连溪边都不去了。
同样,在卫庄对着锅灶叹了几天气后,也就再没进过灶房。
奇怪的是,鬼谷子对此并不发一言。
于是逐渐肆无忌惮的卫庄养成了爱叹气的习惯,而且总是瞄着盖聂的身影,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悠悠的,叹一口气。
你说他是不是很会叹气。
可是后来,自离开鬼谷的那日起,卫庄就再不会叹气了。
在开始的时候,对于自己的行为,卫庄还稍有些心虚,他虽然从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可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负人,总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盖聂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他只能这样想。
再后来,卫庄也不能不承认,盖聂是个很好的人。
又过了些时候,卫庄不免偶尔喟叹,师哥盖聂绝对是一个,很难得见的好人。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简直不一样极了。
一个月后,卫庄忽然就明白了,盖聂其人,就是头脑跟正常人不一样嘛!
在他又一次看着盖聂沐浴着晨晖,手指有些硬拙地将发带系成蝴蝶结,又侧着头伸手把圈带拉圆时,终于想到了一个词,幼稚。
他随即恍然,总感觉自己这个师哥做事有些——古怪,原来,那都实在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
从卫庄开始记事,就不知道他自己什么时候曾在清晨推开门后,先仰起头深深呼吸一下,再对着满树聒噪的鸟露出一个笑容;平常遇到的一切活物,不管是林虎野豹还是山鸡白兔,甚或是麻雀粉蝶,只要不是“蹭”一下跑得没影,都可能要驻足与之对视,两两相望,间或微笑;晚上只要出了房门,就总要眼睛眨啊眨的看星星,脖子缓慢转动一圈,或许还是在数。
而这些都是盖聂生活的常态。
最初几次见到,卫庄不自觉的皱眉,还思索过两三次,这是鬼谷子要求的?修炼纵剑的法门有些奇怪啊。
然而,当他数次旁敲侧击,只换来盖聂一对凤目瞪大,写满“有何不妥”,就不由在惊诧过鄙夷过之后,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心思。
再看到盖聂和花花草草虫虫鸟鸟们的对手戏,卫庄就或挑眉或撇嘴,或嗤笑一声或冷脸不语,只看心情了。
师哥盖聂这个人,是难以用常理来揣测的。
更大违常理的是,对于盖聂这种明显跟不上年龄的心智,除了花鸟鱼虫外,竟还有人欣赏赞美。
鬼谷子算是一个,而且还不止一个。
鬼谷里的诸般用度其实是无法全然自理的,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云梦山里外的农户背筐荷担送来粮食布匹之属。
这些人在卫庄眼里,也是鲁钝得和山里的大树没什么两样。
但偏偏他们能和盖聂言语谆谆,其情切切,对卫庄却显出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鬼谷子便常借此含沙射影的撩拨卫庄,纵横者,关键就在摆弄人,连几个山野村夫都兜搭不下,何谈那些比猴儿还精的王侯。
卫庄忍不住作路过状窥探起盖聂和农户们的相交来。
爹娘可好,婆娘可好,娃儿们可好,鸡犬可好,你家院里的桃树可好
听得卫庄都有些怀疑,似他卫庄这般惊才少年可能要福薄缘浅,最主流的处世之道莫非是大智若愚了?
卫庄默默走开。
偶一回头,一瞥间忽见盖聂颔首微笑。
当然是很熟悉的微笑,每天都能见七八回。
那些微笑对着的绿叶花蕾幼鸟农夫忽然鲜活又忽然化作背景,一阵春风吹过。
卫庄觉得“幼稚”这个词好像也不大贴切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就像四月间案边廊下楼头苑中的牡丹花,开了满眼,热闹得很。
让人由不得不愉悦。
你若对着一片开着的花,心情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盖聂的心情一直不太差,近来更是愈发的好。
你要是也和盖聂一样,一直和一个不哭不笑的老头儿生活,突然多了个会叫会闹的师弟,就一定能理解他的愉悦。
盖聂进鬼谷的时候,还是个实打实的髫龄幼童。
这里风景不错,没有战火纷飞,没有饿殍遍野。
这两样恰恰是小小盖聂最不好的记忆,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所以对于鬼谷子,盖聂一直是怀着感激之情的。
鬼谷子对盖聂也不错,不打不骂,也从未指责过。
这当然是很好的。
可若是在此同时,也不喜不慰从不夸赞,而且十来年如一日,就不是那么好了。
纵横捭阖淡定自若的鬼谷子当然是个又冷静又清淡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对于盖聂来讲,简直就是没有喜怒。
在卫庄到来之前,已经跟着鬼谷子先把淡然学了个七八成的盖聂,都不太知道,一个人还可以有这么多种情绪。
其实卫庄的表情也不是很丰富,差不多就是嗤笑冷笑皱眉挑眉再耍耍心眼,但总比盖聂常见的树摇鸟鸣兔子瞪眼睛要有趣的多,也费猜得多。
夜里吹熄了灯盏,拉上被子,听着距离不远的床上的师弟小庄翻个身,呼吸逐渐平稳,再想想明天,盖聂都是很满足的睡去。
在这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山谷里,生活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但呈现出一如既往的美好形态。
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盖聂盘膝坐在端木蓉的窗前,削着一把木剑。
颜路就那么施施然地走进来。
盖聂一刹那恍然升起一种羡慕的情绪。
他和颜路不是很熟悉,但颜路那如花的眉目,很熟悉。
当卫庄见到颜路时,也是一样的感触,但不一样的心绪。
他们和颜路都是真的不熟,不知道小圣贤庄的颜二先生三十年间风雨若何。
只是自己心中惆怅涌起。
鬼谷四月的花,终是落了。
“花有开的时候,就有落的时候。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也就不能不落。”
就像这些人一样,到了什么时候,就得做什么事情。
总是花开也无忌,落也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