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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此日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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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不是一个经常闹鬼的山谷,只是住了个叫做鬼谷子的人。
但有的时候,鬼谷子这个人比一百零八只大头鬼加在一起还要可怕。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或许并不是只要长耳朵的人就能听说这句话,可但凡听过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见过鬼谷子的“一怒”,平头百姓不够资格,不平头的有资格的人又未必有缘法,而终于有资格也有缘法的人,只见鬼谷子谈谈笑笑就搅乱满地烽烟,怎一个风轻云淡,却依旧干戈锵然。
所以,世人又都说,鬼谷子就算不怒,也能很可怕。
同样,尽管在鬼谷子安居不出的时候,这天下的纷争也未曾止息过,但大部分能算得上诸侯的人,都还心心念念着请来鬼谷子为自家助阵,所谓“得鬼谷者得天下”么。
像这样的一个人,又有谁敢不尊重不敬畏不巴结、反而肆无忌惮的得罪呢?
这种人好像还是有的,比如说,卫庄。
卫庄被鬼谷子遇见的时候,正赶上他本人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个原本是贵族的人,一时间家破人亡侥幸得存惶惶奔逃,心情恐怕都不会太好。
残月隐约,卫庄刚从两天三夜里的第六次围追中冲杀出来,剑尖还残留着血液,侍从已是一个不剩。身后暂时无人追赶,他踉跄着又冲过十几株林木,疲倦至极,终于一个前扑,单膝跪地,以剑支撑着大口喘息。
鬼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树后闪出来,脸上还挂着很不合适的云淡风清的笑意。
卫庄只看见一个一袭黑衫须发皆白的人从粗壮的树干后飘了出来,心头猛地一震,本能地弹起,横剑当胸。
鬼谷子看着咬牙戒备的卫庄,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不错,很不错,都很不错。”
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卫庄顿时左脚后撤半步,拉开架势,一脸严阵以待的神色。
鬼谷子抚了抚须,笑容更明显了些,“年轻人,你的根骨资质都很好,可愿跟从老夫为徒——”,顿了一顿,“老夫,鬼谷子。”
卫庄身躯一颤,他当然是听说过鬼谷子的。可在这个月黑风高杀人夜,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自称鬼谷子还要收他为徒,简直比韩国的那几家公卿上书为卫氏辩罪更加不具可信度。
鬼谷子自然感受得到卫庄的狐疑,他略侧了侧身,颔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今日为何会至此。我观你出手之凌厉,逃遁之果决,是可塑之才。卫氏已亡,子独存焉,又,意欲何为?”
卫庄握剑的手紧了紧,刚垂下头,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刚才你一直在看着我?”
鬼谷子点了下头。
卫庄猛地向侧跳开一步,“也就是说我刚刚打得血流成河,而你在一旁当热闹看。神鬼莫测的鬼谷先生原来竟有个爱看戏的习惯,嗯?”说到此声音已有些冷峭。
鬼谷子不为所动,一动不动,“自前日晚间,我跟随你已有两天,自是为了多方考察你的性情潜质,你应该知道,鬼谷收徒可并不简单。”
闻及前日,卫庄心头不由一下刺痛,随即仰头,改换一副玩味的口吻,“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否真正的鬼谷先生,还是说——”,他瞥了一眼黑袍,“只要在衣服上写个‘鬼’字就是鬼谷子了。”
他嘴角一扯,“那明天我也在衣服上写个‘王’字,我就是大王了?倒不如干脆写个‘娲’字,直接做个造人的娲皇罢了。”
鬼谷子似乎一怔,瞬即又一脸淡然的说:“你不信么——这倒也好办。”
话音未落,卫庄只感觉眼前一花,原本紧握在手的剑就到了鬼谷子的手中。他不由愕然,随即咬了下唇,“就这样么,偷儿的本事?”
这次鬼谷子没说什么,下一瞬,卫庄觉得掌心一硬,长剑不知怎么又回到手中。
“变戏法的,手都很快。”卫庄挑了挑眉。
他的眉毛还没有落下,衣衫上已多了十五个窟窿,当然用的还是他的剑。
卫庄心头已有些发热,不过看到鬼谷子在那儿悠闲地拂了拂衣袖,张口又说:“我又未曾出剑抵挡,你这可算不得赢了我。”他一向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鬼谷子看着卫庄,终于开口说:“你现在可以出剑了。”
一阵凌厉的剑刃破空声,卫庄舞势未歇,鬼谷子已衣袂翩然的在十步外站定,手一扬,寸许长的一节剑尖落地。
卫庄看了看手中秃了头的长剑,又骇然发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几道划痕,堪堪是一个“横”字,依约还有些银钩铁画的气度。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一个——只要不是特别不聪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穿着鬼字袍的白发老头,就算不是鬼谷子,也是一个能让鬼都害怕的人物。
卫庄当然是个聪明人。
他扔掉手中的多半截儿剑,恭恭敬敬的下拜,“师父。”
但卫庄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到能想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他眨了眨眼,“师父,我知道了,你衣服上的这个字,大概也是上一代鬼谷子划下的,拜师留念?不过,为什么跟我的不一样呢?”
鬼谷子正扶起卫庄的手不可查的僵了僵。
“卫庄,你今日入我鬼谷之门,为横剑传人,尊师敬长,当谨记之。”他仰首望一眼晨星隐约的方向,“诸子百家,唯我纵横。纵横弟子,终是齐了。”
鬼谷子似轻吐一口气。
卫庄很老实地垂首,“弟子明白——等等,纵横弟子?齐了?也就是说,我已有了那个同门。”
鬼谷的规矩一向和鬼谷子的本事一样名声在外。
“不知,我那师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卫庄一扬眉。
鬼谷子“哼”了一声,“可能强于你甚多。”
话一出口,鬼谷子就有些疑惑,这话说的,干嘛呢?可不符合鬼谷子言必含糊的风格。必是见这个卫家子锋芒太盛,情不自禁不受控制的想说句打压的话。
于是他马上话锋一转,“想要纵横天下,你的路还长着呢。”
他却没想到,收了这个二弟子,整个鬼谷的不受控制才刚刚开头。
而对于卫庄来说,这个比他强了“甚多”的师哥,让他未曾谋面就好感欠奉。
却又亟盼一见。
去鬼谷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还要折返回卫庄刚刚逃离的韩都新郑。
鬼谷子果然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带着一个卫氏余孽,也能在戒严的都城中招摇而过。
从新郑奔逃出来的时候,卫庄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在满城的围追堵截中,一心只想着怎样逃出生天,也没有咬牙愤恨的心情。而此时跟着这个太过有办法简直是故意炫耀的师父,旧路重走旧地重游,毁家灭门的仇恨开始涌上心头。故地繁华依旧,家门物非人非,恨意一点点镌刻入骨,带着丝丝血色。
所以说仇恨这种东西也是需要积累的,时间越久,就能让人越多的体味到昨宵不再今日凄凉,恨也就不断加深。
卫庄的恨意在跋涉于鬼谷外的荒原时达到顶峰。
了无人烟,满眼苍黄,胸中的悒郁早已满胀。一阵风沙卷过,砂尘入眼,他狠狠的揉了一下,一行水迹隐约。
而此时一只只擎天巨臂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名动天下的鬼谷!
看着一向张狂的卫庄也情不自禁的露出歆慕的神色,鬼谷子有些满意的轻嗽一声。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诸子百家,唯我纵横。最终的鬼谷传人,必将在这乱世中翻云覆雨,以一人弈众生,改变天下的命运。”鬼谷子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渺远,像是从无尽的夜空中悠悠传来。
一步步走过凛然伸向苍穹的巨掌,轻轻抚触厚重如苍生的岩石纹络,家仇国恨不屈不甘纷纷攘攘,卫庄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要成为这世上的强者”。
鬼谷子第一次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叹不叹的神情。
荒原的尽头必定不是荒原。
是半壁青苍的崖坡。
满目的蓊郁固然能安抚被黄沙虐待久了的双目,但若与静立崖顶的那一位白衣少年相比,又显得很不够看了。
卫庄知道那人就是所谓的师哥了,但却无法别过脸去做好准备已久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
总有一些人,不管在何处出现,都能把身边两侧的一切变成背景。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鬼谷弟子,首先要修炼的就是这种气度。”鬼谷子看了一眼卫庄,又冲着已纵跃下山崖的白衣少年自己点了点头。
卫庄不由一阵气结,必须要把意思表达得这么明显么?
可不知为什么,卫庄看着那个被鬼谷子比作“王者之兰”的白衣少年,总觉得,像是,呃,一只圆滚滚白茸茸的鸽子。
当日后他把这种感觉向盖聂描述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道秀颀挺拔轻盈跃下的身影,和肥鸽子们有什么共通之处。
但是,在后来卫庄马不停蹄地纵横的一生中,难得的一次在一个小村庄中驻足,他倚着骏马,看阳光耀眼的干净庭院中,趴在矮墙上的小男孩伸出手掌,隔空轻点着邻家正温和慵懒地侧头的鸽子,心中一声轰然。
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就是这样了。
这样温暖愉悦的无法触及。
穿白衣的鸽子——嗯,少年——已来到面前,先对着鬼谷子恭敬一揖,“师父”,清爽的声音。
鬼谷子只是捋捋银须,略笑了笑,指了下卫庄,“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盖聂当然早就注意到卫庄,只不好意思太过好奇。此时听师父说罢,扭身打量,不经意的眨了眨眼。
那鬓边几许发丝泛白的少年随即歪了下头。
“小庄。”
“师——哥。”
这般情境,当时寻常,可在很久之后,卫庄无数次站在这片崖下,想着此日此地,却恍如天涯。
天涯不一定很遥远,但一定是你到不了的地方。
到得了的也就不是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