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白宝儿

26、第二十五章 有剑初鸣

　　汝阳有玉，其上有纹，勾勒如虬枝繁蕊，姿态横生，故名之曰“梅花”。稀世之珍，难得一见。
　　但若仅是如此，却又没什么了，至少单凭“好看”二字，是绝无法让芳雪亭中的这十几个人物如此有兴致地凑在一起的，就算是忘珍阁赏宝会的日子，或是青青轩的花魁摆酒下帖的那辰光，也没聚的这般齐全，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只多不少。
　　这些人自打生下来，就在富贵窝里打滚，什么好看的值钱的东西没见过，真就都对那块石头特别感兴趣？荆轲抱着胳膊靠边站着，实在是琢磨不明白，几次忍不住要发问，看看身边正容而坐神色沉凝的盖聂，又生生咽了回去。
　　阿聂戴上面具，可惜了。荆轲伸手摸摸下巴，想着盖聂刚换上卫庄塞给他的一套衣饰的样子，当真是眉目温如丝锦，润如美玉，每一条衣褶都透着恬淡优越，相得益彰，贵气浑然，仿佛他天生就应当是这个样子。连卫庄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都撇着嘴拿腔拿调的说，果真是什么人都要靠衣服装点，就是不像之前那么土头土脑了啊。
　　只是盖聂此刻脸上已戴上面具，虽然也不能说不好看，但是，总归——荆轲盯着盖聂，侧了侧头，无论多么精致贴合的面具，总不免有些生硬呆板，就像没有表情一般，掩盖了本来的颜色，那种让人想亲近的柔和清灵。
　　荆轲打死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盖聂再不戴面具，也再没有表情。当然，那个时候，荆轲已经被打死了。一些事情，死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只有活着的人知道。
　　不过，此刻坐在芳雪亭中的盖聂，面具后的表情还是很有些丰富的，因为他有些紧张。虽然他是应该能在风云凌乱间谈笑自若的纵横家弟子，鬼谷子的教导虽然莫测了一点却也没有太多缺失，虽然早已和小庄讨论好了一切的可能和细节又自己在心中默默演练了好几遍，他仍是有些紧张。
　　其实这怪不得盖聂，你就算把鬼谷几百年来所有的师哥师弟都叫到一起，问问他们在第一次出外试炼的时候有没有紧张，若有人说没有，那他一定是在说假话。
　　略略紧张的盖聂选择先不开口。
　　他盘算得出，已经有该开口的人要开口了。
　　果然，当亭中众人原本刻意压低的声音，渐渐“不经意”地提高到让在亭外林中的人都竖起耳朵时，东南方，一向是三春苑主人的私园里，三五青衣小童簇拥着一个人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宛如闲庭信步，笑吟吟地行近。
　　这个人让众人都不动声色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是个女人，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进得亭来，敛衽轻礼，身姿楚楚，笑语柔柔，“俗事缠身，累诸位久等。妾忝为主人，无物待客，只这满苑芳雪，不知可还入得诸君法眼。”
　　众人纷纷起身回礼，心下暗自思量，三春苑向为都城名园，虽说表面上只是三春风光任赏，但暗地里诸多不可说的往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虽然谁都不知道三春苑的主人是谁，只说能在朝堂之侧操纵这么大一个暗庄的人物，想来也不是凡人。
　　想不到，竟是个女人？
　　一些相识的人彼此交换个眼色，大多是不太相信的，不过障眼法而已。上层间早在流传，三春苑很可能是哪位大人物的手眼，甚至——是韩王也未可知。
　　如若不然，怎敢这般声势浩大地牵扯上“梅花玉”？
　　“你就是三春苑的主人——你可算出来了，咦，梅花玉呢？”若卫庄晓得荆轲这么尽职尽责，一定是很满意的。
　　盖聂的右膝轻轻颤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却仿佛一点都没有动，荆轲的目光回转，恰好看见，若有所思。
　　那女主人听了荆轲的话，竟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脱口答道：“梅花玉早就在这里啊。”
　　说着，她款步走到亭心的石桌前，含笑站定，桌旁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那姬世子信口问道：“在哪里？”
　　女子不答，抬袖在桌上拂过，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桌面竟轰然向两侧分开，一个尺许方圆的孔洞中，“吱呀呀”缓缓升起一个石台。
　　众人顾不上惊讶，目光都狠狠地盯住石台上那块毫无遮盖的墨色石头，约莫七八寸见方，色如墨而微黛，纹络清晰，枝桠交错如琥珀，璀璨斑点作银紫色，堪堪是寒梅怒放，绚烂之极。
　　“紫元梅花玉。”一双慧眼鉴宝无数的邹掌柜忍不住低声喃喃。
　　吕公子的眼睛先是一亮，却又迅即瞟了一眼姬世子，见姬世子眉头微微皱起，不由收回目光半低下头，又用余光瞄着那个一言未发身份神秘的白衣公子。
　　他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盖聂戴着面具呢。
　　众人吵着要看梅花玉，真的见到了，却又各怀心思不再出声，气氛反而诡异地沉静下来。
　　那女主人倒是含笑开口了，“天下奇珍皆有缘法，诸君身份贵重，不知这块玉可能配得上哪位的眼缘？”
　　众人继续不语，摇扇的摇扇，整衣的整衣。
　　突地一个清朗温雅的声音响起，“只怕此宝的缘分太过不凡了些，我等凡人难企。”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个白衣公子。
　　“哦，此话怎讲？”女子望向这边颔首。
　　盖聂微一垂眸，在心里向自己点了下头，抬睫道：“自古宝玉皆为天赐，国君以玉为礼，受命于天，此物岂非不凡。”
　　“公子此话虽属实，然早自楚王会盟时起，玉已可为器为饰，寻常人家皆用，现今又何必囿于礼器之说。”女子声色不变。
　　盖聂仍面无表情，声音却有些提高，“昔日晋公过汝阳，见宝玉纹若梅花，赞之曰‘国宝’，其中更有紫纹者，向来相合王风。今日一见主人这块玉——真是开了眼界。只不知问鼎者何人。”
　　女子一笑，“不敢，宝物逢时而出，妾身亦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原来如此。”盖聂理了理衣袖，略顿，又接道：“这话倒是有理，宝物逢时不逢主也是可惜。主人今日之会，怕是空邀了。”
　　众人听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对话，原本正在埋怨，这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有些话彼此心照不宣就好，说出来反而不便，什么王者之器，今日来的人都对这块紫元梅花有些想法，如此一说倒没人敢开口了。突又听盖聂最后一句，不由都愣了一愣，再看向盖聂的目光，就变得五花八门了。
　　“这位公子似非新郑人，不知贵乡何处，怎生称呼？”邹掌柜早有“爱宝成痴”之名，身份最没尴尬，率先开口。
　　“在下赵聂，赵国榆次人，久慕新郑春色，故不顾遥迢而来。”盖聂微一拱手。
　　榆次，赵姓。众人各自沉吟。
　　“赵公子方才言到有缘之人，不知当作何讲？”吕二公子突然插言。
　　盖聂一笑，却答非所问，“韩赵一衣带水，相扶相依，在下在这新郑，便觉得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是自然，韩赵本就是盟友之国，赵兄自管放怀游玩。”姬世子端起茶盏。
　　“新郑风物，确是与敝国不同。”盖聂目光掠过梅花玉。
　　“哦，怎讲？”吕二公子合起折扇。
　　“韩国大将军乘驷马车驾，这在敝国倒是未曾见过，不知是不是规俗不同的缘故。”
　　吕二公子眼睛亮了亮，“这是王上恩典，车架仪仗等同王公，以褒奖姬大将军功勋卓著。”
　　“韩王当真宽仁敦厚”，盖聂又道，“难怪为臣的尽心尽力，连招待他国来使都替王上分担得周全。所谓国之重器，大抵如此吧。”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新郑现在的客使，仅有一个，就是秦国的姚贾。众人默默一想，近来姬大将军确实和姚贾接触的有些多啊。这个赵聂，敢说这种话，究竟是信口而言呢，还是别有所依？
　　众人连梅花玉也顾不上看了，都盯着盖聂，恨不得从盖聂身上看出些什么，但心思却个个不同。
　　盖聂似乎没有感受到那些横七竖八刺探过来的目光，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就径自垂眸不再开口，偶尔抬头对上哪位的视线，倒是报以一笑，颔首不言。
　　这些人精们，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话，今日的事情已经足够多，足够每个人回去找上十七八个人研究了。
　　至于那梅花玉，现在谁还有那胆子动它！
　　说到底它也不过是一块石头，是一块能杀人的石头。
　　这新郑城里，总有人要被杀，总有需要杀人的人。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尽管它的开端可能并不复杂，但却往往会发展得远远超出最初设计者的预想，因为会有许多中途加入的推动者。
　　卫庄就做了这样的一个推动者，尽管此时他尚认为自己是那个设计者。

　　传言这种东西，有一个人说看见猫抓老鼠，就可能有十个人说老虎吃人，没有什么人能有力量跟传言过不去。
　　所以，尽管那日芳雪亭中，实在是并没有谁说出了哪句了不得的话，但该听清楚的人——不管在不在场——却是在梅花还没开败的时候，都隐隐晦晦的听明白了。当然，是不是真的明白，这事儿谁都说不准，也没谁有那个胆量说准，何况还有不少人就想趁着说不准做点什么。于是整个新郑城暗地里的嘁嘁嚓嚓骤然多了不少，不用说朝堂宴筵上的诸般眉飞目动和月斜小窗下的各
　　自斟酌宛转，就是在寻常的市井酒肆中，嗅觉向来不太差的都城小民们都跟着言辞闪烁了起来。
　　毕竟那些悄悄流传开的名字都太过吓人，说的人自不免小心翼翼而又兴致勃勃。
　　直到当大将军府那徽饰堂皇的马车招摇过市时，总能带起无数意味深长的目光追随时，连大将军自己都坐不住了。但他还要装出坐得稳当的样子，所谓身正不怕影斜，所有有关影子的问题，只能暗中去调查，比如说，那个赵聂。
　　但是这个人就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正在大将军府的书房管事为这个赵聂头疼不已时，还有一个人，也被一个姓赵的人搅得焦头烂额。
　　当然是另一个姓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