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章 饮者荆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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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右手执着铜壶，澄澈而泛着些许浅黄的酒液稳稳注入酒锺，酒锺在一盏温水中轻微的晃动，一阵暖香弥漫开来。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近乎垂直的酒柱，似乎他到这里来真的只是为了这名酿“杨柳”，跟二楼的那个姬大将军，一点关系也没有。
“师哥——”卫庄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
“嗯——哎。”盖聂收回望向楼上的目光，看着卫庄，犹豫了一下道：“小庄，那个姬无夜，平时来这里也是有这么多护卫守着门么？”
“唔。”
“可是——我刚才看见那个白衣棋手也进了姬无夜的雅阁。”
“嗯。”
“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个是落拓风尘的文生，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什么往来，除非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盖聂将声音压得很低，“小庄，你说姬无夜和王敖有暗中交易，会不会——这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事吧。”
卫庄继续盯着浅黄的酒液在锺里缓慢地打着旋，淡淡道：“不急。”他忽地提高了声音，颇为轻快地向盖聂说道：“酒温正好，赶快，不然就可惜了。”
“啊？”
卫庄伸双指从水中钳起微温的酒锺，递给盖聂，动了动眉毛，饶有兴致地道：“这酒娇贵得很，就是要在倾倒之时缓缓加热，急不得也慢不得，所谓春风杨柳，迎面微暖，差一分就不对味儿了。世人只知‘杨柳’为晋地三大名酿之一，真正会饮的却也没有几人。”
盖聂小抿了一口，只觉入口绵柔而不失清爽，暖糯中带着一丝冷冽，正如二月风穿杨柳，二分寒八分暖，相映成趣。他虽不甚懂酒，也知这‘杨柳’果非浪得虚名，又听了卫庄的话，不由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三大名酿，都是什么？”
卫庄还未答言，却忽然听得旁边有人一拍腿嚷道：“我知道啊，天下所有有关酒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遇到我你就算问对人了！”原来正是那个刚刚赢了棋却输了酒的年轻人，本是一直在棋台边懊恼转圈，不知怎的转到了卫庄两人这边，听了盖聂的话，忙挤上前插言。
盖聂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只见他虽然衣衫不太规整，头发也乱糟糟的，却偏生一副浓眉朗目，笑嘻嘻的模样，倒也不让人生厌。此刻那人正眨巴着一双眼睛，盯着盖聂手中的酒锺，见盖聂打量自己，又似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勺，咧嘴一笑。
盖聂不由得也笑了笑，想着这人虽然对于杯中之物不免太执着了些，却也直率得很有些可喜之处，于是自然地欠身道：“这位兄台，不如也坐下来小酌几杯，正好方便请教。”如今的盖聂也不比当初，待人处事的规矩早被鬼谷子强化教育了不少，边说边顺手拿了水盏中的另一个酒锺，放在年轻人面前。
卫庄皱了皱眉，看了盖聂一眼，再瞟了瞟那个贪杯鬼身后负着的一个长长的包裹，却也没说什么。
那年轻人自是喜出望外，一抬腿跨坐在椅上，抓起酒锺，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一脸陶醉的表情，“果然是晋中佳酿，连酒香都如此醉人。”但他紧接着却将酒锺放下，对着盖聂笑道：“老弟请我喝这等好酒，那说不得我一定要把知道的典故都讲给你听，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嘛！”
盖聂笑着点头，卫庄淡淡哼了一声，那年轻人倒是兴致勃勃的讲开了，“晋地三大名酿，指的是这新郑的‘杨柳’——这个就不用细说了，有道是千说万说不如一喝，你自己一喝就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两种，分别是大梁的‘青竹’和汾阳的‘杏花’，‘青竹’入口清淡而后劲十足，据说还有养元健体之功，‘杏花’则是一等一的烈酒了，就算不如燕国的‘烈云烧’，却也能抵得上邯郸的‘雁过留’，要说喝酒当然还是这种才够劲儿——”
年轻人正说得热闹，卫庄忽地站了起来，向着盖聂说了一句“走”，迈步就向门口走去，盖聂抬头看了一眼，见那姬无夜已推开雅阁门走了出来，也对年轻人歉意的一拱手，跟着卫庄离开。
年轻人站在原地，看着姬无夜前呼后拥的出了风致楼，仆从一阵招呼车马的喧嚷，伸手摸了摸头。
他看看桌上的铜壶，拿起来掂了掂，自言自语道：“这等好酒，剩下真是罪过，还是我来喝了吧。”说着直接举起来对着壶嘴一饮而尽，咂咂嘴道：“果然没有温过的味道好，不过，有酒喝，总是要比没酒喝来得好那么一点点。”
有酒不喝的卫庄和盖聂，此刻正不紧不慢的掇在姬无夜的马车后面，穿过闹市，出了城门，向着东郊的荒僻处行去。其间马车换了两次，大将军的仆从一批批的被抛下，最后仅剩了两个青衣人赶着车，车上除了姬无夜，一路随行的就是那白衣棋手和一个书童了。
盖聂一边疾奔，一边微微攥起了拳，对方如此谨慎，必有非常之事。卫庄急行间看不出表情，心中却也有几分翻腾，没料到，才入新郑，就遇上了这等隐秘动作，真是赶巧极了。
“吁——”马车突地停在了一片林子前。
卫庄两人见状，忙骤然顿住脚步，隐起身形。
此时距离马车已是不远，隐约能听到那些人的说话。
“你们又想怎样。”姬无夜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好。
“姬将军莫急，要见你的人就在前方，此处车马不便，还劳将军略移尊步。”这是那个白衣棋手，语音虽仍是含笑，却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哼！”姬无夜一撩衣摆，似正欲迈步，忽又听得一个清亮而略显稚嫩的声音道：“将军爷，麻烦您老人家了，眼睛得先蒙上。”
姬无夜有些恼怒地道：“提笔，你很好嘛，跟着我这么久，没想到竟被你算计了，真是长本事了啊！”
那“提笔”似有些委屈地道：“爷这是说哪里话，小人也是为将军着想啊。”
姬无夜又重重哼了一声，终是接受了黑巾蒙眼，几个人眨眼间都钻入了林中。
卫庄“噌”一下窜了过去，隐在树后，侧耳细听，又对着身后的盖聂比了个手势，小心的跟了上去。
林中极静，比不得闹市，两人不敢跟的太近，只是隐约捕捉着前方细微的声响，慢慢挪着脚步。
这样跟了数十丈，卫庄忽停了下来，皱起眉。盖聂也仰起头，只闻林梢风过，却似再听不到姬无夜那些人的行动。
被跟踪的人突然失了行迹，若不是对方骤然完全静止下来，那就一定是跟踪的人被发现了。想及此，卫庄和盖聂不由都绷紧了身子，运起功力，气贯双耳，探察着四周细微的动静。
身后的灌木丛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卫庄眯了眯眼，沉腰拧身，突地向后方掠去，人未及，掌风先至，灌木丛中果真有人躲藏，那人似没料到卫庄突然发难，一个措手不及，“哎呀”一声侧翻而出。
没等那人站起，卫庄已紧跟着一步窜了过去，落地时抬脚横踹，正踢在那人腰眼，那人又是“噗通”跌扑在地，卫庄眼疾手快地伸臂叼住了他的胳膊，反拧在背后。盖聂这时也来到那人的正面，稳稳站定。
“误会误会，我是过路的，过路的——”那人胳膊吃痛，大呼小叫。
“是你？”盖聂看见那人的脸，愣了一下。
“哈？是你们这两个小兄弟啊，这绝对是误会，我真不是要跟踪你们，凑巧，凑巧——能不能先把我放开？”那人赫然是方才酒楼中的贪杯鬼，正一边吸气一边苦着脸回头看卫庄。
盖聂看了看那年轻人，对卫庄道：“小庄，你先放开这位兄台吧。”说着似不经意的跨前一步，若有若无的封住了那年轻人的左前两侧。
卫庄哼一声，撤开手，向右退了半步。
那年轻人又“哎呀”叫唤两声，揉着胳膊站起身来，转向卫庄道：“我说兄弟，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吧？”
卫庄冷着脸道：“你跟着我们？”
“没有没有。”那人连连摇手，“我本来是跟着那个什么大将军的马车过来的，我上哪儿知道你们也在这里啊！”说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噢，我知道了，其实你们也是在跟踪他对吧？”
卫庄没理那年轻人的话，径自问道：“你为什么跟踪他？”
那人也不在意，摸摸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跟踪他，只是那个输给了我的棋手恰好也是一路，而我认为他肯定有点问题，所以就一并跟来了。”
“哦？”卫庄挑了下眉。
年轻人神秘地笑了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虽然不会下棋，但对棋手们的臭脾气却是知道一点儿的。你看他棋力明明比我强了太多，却偏要向我认输，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
“当然！要知道，让一个棋手向不如自己的人认输，简直比让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行还要困难——除非，是他有另一件很急切而又非做不可的事。而这件事显然和韩国的大将军有关。你说，这样的事，是不是很有趣？”年轻人整张脸都笑得皱了起来，似乎非常开心，“这么有趣的事，我怎么能错过呢？”
卫庄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如果他真是一个酒鬼呢？我虽然不是酒鬼，但对酒鬼们的臭脾气却是知道一点儿的。对于酒鬼来说，只要有酒喝，别的事情是都不用在意的。”
“你学我”，年轻人一手叉起腰，“但这不可能。一个不是酒鬼的人，在一个真正的酒鬼面前装酒鬼，那他一定是个比傻瓜还要傻的傻瓜蛋。而别人好像都认为我是一个真正的酒鬼，所以，我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绝不是为了那坛‘杨柳’而输棋。”
盖聂听了年轻人的话，不由“噗”一声笑出来，摇摇头道：“我今日才算见识到什么叫酒鬼。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尊姓？”虽然被这人搅了局，但此刻他实在无法认为这个年轻的酒鬼会有什么恶意。
年轻人立刻道：“我叫荆轲，荆轲的荆，荆轲的轲，我很有名的！我们这么有缘，早该交个朋友嘛，两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啊？”
“荆轲。”盖聂沉吟，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你一定听说过我的，我就是江湖人称‘醉游侠’的荆轲。”荆轲一脸认真地道。
“果然是个酒鬼。”卫庄转身扔下一句。
盖聂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小高提过的那个好朋友。”
“小高？高渐离？那个冰块会提起我，真的假的？”荆轲飞快的问道。
“嗯”，盖聂点头，又侧头道：“可是，我记得他说过，你是个喝一杯就醉的人，怎么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谁说我一杯就醉，绝对是胡说，我可是千杯不惧。不信我们比一比——真的哎，难得遇见熟人，我们去喝一杯吧，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啊？”
“我叫盖聂，那是我的师弟卫庄，小庄——”盖聂眼见卫庄已渐渐走远，招呼一声跟了过去。
“等等我——不跟踪了，回城喝酒去——”荆轲追着两人离开。
后来相处得久了，盖聂总算明白，荆轲确实是喝一杯就醉，但妙的是他真的喝到百杯千杯也和喝一杯没什么两样，而且，他醉与不醉，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一般人醉了以后，难免会说胡话，或者叫真话。可对于荆轲这种无论动口动手都比动脑快得多的人来说，真的是不怕醉的。
墨家巨子后来这样慨叹过，天下如荆轲这样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人，真的并没有几个，这便是真正的至人吧。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饮者荆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