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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荒城残雪(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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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酒足饭饱,收拾妥当,送完了学生们,我在张诚纲家里转了转。
他宿舍的格局跟我的一样,卧室很小,也就靠墙放了张床。最大的一面墙上悬着张布帘,碧色里印着流水迢迢的纹样,远看像一幅青绿山水。拉开布帘子,居然是一壁橱的书!
我宿舍里这壁橱都用来放茶缸、衣服等日用品了,他居然全部用来放书!密密匝匝的书脊林立,五色斑斓,看起来实在蔚为壮观!
我在震撼之余,也被深深地吸引了。视线一层层扫过去,我看到最多的是史书,《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自不待言,甚至还有刚编修刊印的《清史稿》,都是几卷十几卷一套的,另有《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之类的历史演义;经书和经学次之,比如《孟子》、《十三经分类政要》;梨洲、亭林、船山三位先生的集子也很全;月刊《新青年》,刊行很广的《警世钟》、《革命军》;康有为先生的《大同书》,梁启超先生的《新民书》、《清代学术概论》、《中国历史研究法》,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文存;再就是西学,如容闳先生的《西学东渐记》及其翻译的《契约论》,严复先生所译《天演论》等;诗文集有《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还有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小说多是白话长篇,年代很近,比如《镜花缘》、《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七侠五义全传》,也有开明书店出的《鲁迅选集》;西洋小说也不少,其中有林琴南先生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英汉对照的《伊索寓言详解》,有几本大概是原版,全是洋文,我是看不懂的;另外还有绣像本的《水浒传》,册页版的《西厢记》,《绘图后聊斋志异》,看图就很有意思;最后是工农军医商等杂著,《天工开物》、《本草纲目》、《千金方》,《世界最新形势图》什么的,插图也很多……。
张诚纲也随我驻足翻看,他自己则半倚着靠窗的床头,翻了几页书,又把书卷成了筒,拢在手里,指节按在书上轻轻地叩击着,闲闲地看我新奇赞叹的神情和颤抖着手攀上俯下的激动模样。冬日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轮廓清晰而温暖。我回头看他,抬着帘子的手一抖,帘子从我的肩头滑落,仿佛倾泻而下的一池春水。
我不禁感叹道:“张诚纲你也太博学勤力了!都是些这么难的书!而且光藏书就这么多,读过的书就更多了吧?”
张诚纲却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经史都放在最上面,把诗文小说放在下面吗?”
我立即答道:“那还用说,下面又潮湿又容易积灰,好书当然要放在好位置!”
张诚纲摇摇头:“因为我躺在床上,顺手就能拿到下面几层的书啊!”
“……。”我一脸崇拜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沉默地别过脸去,我继续看书。大概是进了金银堆叠的宝山,最后反倒不知道该挑拣什么,就只抽了一本非常不起眼的书。
张诚纲却突然笑了起来,开口道:“张先生,你拿的书很特别嘛!”
我低头看了一眼,认真解释:“我家的万年青叶子有些枯焦,我就看看书上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解。”
他却笑得更开了:“那你翻开看看。”
“……。”我看了一眼序言,顿觉窘迫。
这本书的书名叫做《花柳病》,商务印书馆初版。
虽然张诚纲总会不失时机地打趣我,但架不住书的魅力实在太大了,我开始时不时地往他家跑,频繁地借还书。他这里的库藏,真是既丰且精!不仅是书库,更是优秀的推荐书目,比向国立图书馆借书都强!
直到一年后他对我说:“以后不必再找我借了,我明儿都捐到图书馆去。这些书应当被广泛传阅,以传扬国粹,启发民智,裨益民生。图书馆的书都太粗陋陈腐了。”
不过在捐书之前,他让我随意拣几本喜欢的收着。
我想了想,就收了他夹了书签的那几本。他写在书签上的字真好看,真的。
他皱了皱眉,奇道:“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梁任公的。”
但是你喜欢啊,留了那么多书签,写了那么多批注。
我这算不算是爱屋及乌,买椟还珠?
五
这之后,十月的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在教员室出考卷到很晚。
任务完成后,和张诚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从心底感受到了合作共进的畅快。我舒展着筋骨,放肆地伸了个懒腰。
看着地上扭曲拉伸得像猴子捞月一般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呼不好:“我好像忘了锁保密柜的锁了!”
张诚纲停下了脚步,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去锁就好了。”
“这……”我想说算了,怎么好意思又这么麻烦人家呢。却又多少有些不放心。心下犹豫,支支吾吾地反而说不出话来。
张诚纲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又道:“你还是先别走的好,太黑了,不安全。就在这等我。我跑过去比较快。”说着就马上转身往回跑,等我反应过来要拉他,他早就跑远了。
我就这么贴着墙站在屋檐下,面前是昏黄的路灯,远处琴房里手风琴的声音悠悠扬扬,依稀是《查尔达斯舞曲》。不久便看到张诚纲从暗影里向我疾步走来,四肢的投影被灯光拉得短短长长。曲子越发细腻缠绵,又突然活泼热烈了起来,我的心头猛地涌上了一股暖流,伴随着一种自由奔放的冲动。我说:“张诚纲,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跟你跳一支舞。”
他笑得灿烂非凡:“张先生,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话?”
回去的路上,我们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他始终控制并照顾着我的节奏。我低头看了看我们的影子,时近时远,交叠离散,起伏错落,竟也像在共舞一般。
我微微翘起了嘴角。真是个美妙的夜晚。
把我送到了宿舍门口,张诚纲这才看着我笑道:“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已经锁了保险柜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上来,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好吗。
就这样,我跟张诚纲越发熟络。
十二月,耶稣圣诞日前夕,学校决定在耶诞夜举办舞会。商市中学本是教会学校,故有重视耶诞日的传统。
哈尔滨在关外,满人很多,其中也不乏旗人。满人特别是旗人对盛大的节庆和隆重的场合都是很注重排场和修饰的,同时也带动了学校其他人群的装饰风潮。这一晚,放眼望去,除了外国侨民和洋派学生是西服纱裙外,多是长缎旗袍。一时间满眼的梅兰菊竹,花团锦簇,凤穿牡丹,典丽非凡。
我穿的是一件白绸缎子的旗袍,很素净的颜色。胸口、左襟、腰眼和下摆却绣着几朵艳红的山茶。那色泽,就像针尖刺破手指时滴落的血珠一般生动鲜明,就像雪地里陡然燃起的一簇火焰一般灼热辉煌。
我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打着招呼,他们像认识我又不认识我一般,露出了惊喜和讶异的神色,他们说:“原来你不戴眼镜是这样漂亮的!”随着我前进的步履,我觉得所有的光芒都在向我汇聚,又从我周身折射出去,人们的视线和赞叹潮涌而来,将我托举在无垠的空中,足下是一条流宕闪烁的星河。
只有张诚纲一切如常,似乎并不觉得我跟往日有什么不同。他今晚一直走在我身旁。是他执意要我取下眼镜的,所以他必须照应着我一点,免得我因为眼神不好而出什么状况。
女人总是有那么一点虚荣心的。谁不曾向往过艳冠群芳,倾国倾城。可我从未被如此厚爱,羞涩和惶恐远远超过了欣喜和愉悦。校长也亲切地笑道:“这么多漂亮姑娘,虽说繁花似锦,到底太过喧嚷,落了个俏也苦争春。张先生却是‘踏雪寻梅’的风致,端的是‘暗香浮动’、‘一枝独秀’!”想到我兢兢业业数载也难得校长青睐,这无关紧要的场合反倒得了个驻足赞赏,实在有些局促不安,突然一跌足,在即将失去平衡之际,慌忙去揽张诚纲的臂膀,急道:“张诚纲!张诚纲,你别走太远,你倒是扶着我一点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揽住了我的肩。音乐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是《小步舞曲》。我们就势跳起舞来。尴尬被缓解得顺理成章,轻松漂亮。
我的舞向来跳得很好,张诚纲也跳得很好。我们跳到后面,那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律动,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一种相依相随的默契。我倚着他,就像丝帛在风中招展流淌,每一处褶皱和起伏都昭示着风的力度和方向。跳到一曲终了,交换舞伴的时候,还是谁也不愿意先停下来。怎么舍得停下来,那可是我最喜欢的《花之圆舞曲》。
“知道我为什么不惊讶吗?”绕第二圈的时候,他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站在雪里,没有眼镜。水杏眼,乌檀木一样的鬓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生的好看。”
我说:“你也好看。”
我们都笑了。
笑过后,他却微微叹息着沉默了很久,后来,他说:“我希望,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能彼此记得。至少,记得这个夜晚,这个时候。”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眼眸。仿佛透过我,照见了遥远的过去,照向了深远的未来。比历史更悠久,比命运更沉厚。
那真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快乐的耶诞夜,没有之一。
怎么会不记得。
六
我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下去。平淡、艰难,却也温暖、快乐。
但事实证明,幻梦永远只能是幻梦。乱世之中,谈何清平?
时候已是民国十七年,1928年。此时,统一全国的北伐战争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这一年,国民革命军攻克了北京。6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奉系军阀首领、“东北王”张作霖乘火车被日本关东军预埋的炸药炸成重伤,当日送回沈阳官邸后即逝世。
遥远而寒冷的哈尔滨,作为东北重镇,也决不可能置身于风雨飘摇、波澜诡谲的国势之外。相反的,它还是沙俄、日本等列强的必争之地。哈尔滨作为现代城市,是随着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沙俄修建的中东铁路而兴起的。各国侨民纷至沓来,在此聚居。沙俄修建中东铁路,意在掠夺东北丰富的矿产、物产资源和劳工,并进一步侵略中国。苏俄在日俄战争中失败后,其在哈尔滨的特权也逐渐被日本所取代,其中就包括对中东铁路的控制。这一年,依然是这条铁路,引发了一场颇有声势的学生运动,而这场运动,几乎改变了我和张诚纲的一生。
事件要从这一年的5月13日,张作霖在日本的逼迫下,正式签订了出卖东北路权的《满蒙新五路协约》说起。消息传到哈尔滨后,各大中学校学生集会,反对日本在东北修筑铁路。11月4日,哈尔滨各大中学学生代表,在第一中学礼堂集会,组织成立了哈尔滨学生维持路权联合会。会上通过了《总罢课、游/行示威、开展反筑路斗争的决定》,并定于次日组织全市学生游/行示威。
运动前夕,张诚纲的表情也一日比一日凝重。我虽然不太过问时事和闲事,却也能感觉到他的激动和隐忍。以他的主张和性情,他必然是想投身于运动之中的。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在确保自己不介入的同时也在积极劝导学生不要过度涉险。他似乎别有安排,家里的书和笨重无用的物什已经捐的捐,送的送,每次去他的宿舍,我都觉得景况离“家徒四壁”的描述又近了一点。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要走吗?你要离开哈尔滨了?”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哈尔滨怎么留得住你呢?你这样的人……”我黯然道。
他却认真地告诉我:“我喜欢哈尔滨,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即便离开,我也会回来。
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运动当天,哈尔滨的大学、中学和部分小学的学生5000余人,冒着初冬的寒风,涌向南岗许公路东省特别区立第二中学对面广场集会。会后,游/行队伍向道外进发。当局出动军警,在游/行队伍必经之路,架设铁丝网,严密把守。学生队伍行至道外区正阳街口时,遭到猛烈堵截,顿时展开肉搏。学生初时徒手撑拒,继而拳脚相加,其后军警持枪柄攻击学生,学生则以木棒还击,遂至抢夺枪械棍棒。双方缠斗,局面失控,现场混乱无比。军警开始向空中鸣枪。霎时间,手无寸铁的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
得知学生受伤的消息后,我不顾一切地往学校外冲,奋力扳着几个学生的肩头把她们往后带,嘶吼道:“听说已经出动军警了!学生捕的捕!伤的伤!还没去道外的赶紧回学校去!”
突然有一只手把我往后拽,力量大得惊人,我的腰身都快扭成了一股麻绳,依然无法挣开。我无法回头,只能怒吼道:“别添乱!人命关天的大事!”
张诚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也是少有的急切:“张先生,你回学校拦住学校里面的学生就好!你挤不过去的!相信我!我能把学生们带回来!”
我这才停止了挣扎,张诚纲松了我的手,三下两下地走到我的前面,像一片柳叶刀,侧着身奋力分开浓稠紧密的人流,直往前行,步履艰难却迈得相当有力,很快便在路面的高处站定,面朝学生们大声呼喊。
“你要保重!”我一步三回头地下了阶梯,最后一次回首,我看到张诚纲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转眼就被淹没在人群里。就像最后一个光点消失在无垠的黑暗里,最后一滴雨水汇入了汪洋大海,最后一匹战马陷入了沼泽。就这么完全地消失了。
我突然无比害怕会失去他。
我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去,却只能徒然地抓住一点风尘。
人在历史的洪流里,是多么的无力。
可偏就有人不甘心随波逐流,总要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