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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荒城残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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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哈尔滨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
我的人生里,曾迎来过许多个十月的清晨。这一日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从我家里的窗户向外望去,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上依旧栖息着无数的白鸽。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戴上了眼镜,否则我根本分不清砂砾感分明的教堂砖塔上覆盖着的是绒绒的白雪还是鸽群,色泽和质感太相近。尚未停泊的白鸽在北国浓稠的雪里展翅,羽翼和雪片也难以分清。
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嘲笑过我不戴眼镜近乎半瞎的视力。
那个人叫张诚纲。
我与张诚纲的初识平淡也不平淡。依然是哈尔滨的十月,那时我还很年轻。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下了课,要去道外的一个朋友家吃饭。
一个人行在铁路大桥一侧的人行道上,江桥上火车轧过铁轨,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座桥我走过无数次了,每次都希望能错开火车过桥的时间,可是往往没有这样的运气。我不喜欢猛烈声浪冲击下头脑共振、心脏狂跳、胸口窒息的感觉,太强悍太危险,能深切地让我感受到生的欲/望和死的迫近。就像现在,身后的桥头传来“当心——!”的呼喊,是有人在千钧一发之时,把往轨道上爬的小孩子推到人行道上来。
在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雪。我的心跳也随之平复了下来,感叹这个喧嚣扰攘、危机四伏的世界,终于在这个瞬间,迎来了片刻的温柔宁静。
雪簌簌地落在江面上,很快就消融地无声无息。我望着江畔一片迷蒙,便知是夜就会有皓月当空,寒江雪柳的美景。人道赏西湖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这虽是江,却也适用。
江心上泛起了一点薄薄的浮冰,我看了,莫名地有些惊喜。冰壳结得有多厚了呢?还要过多久松花江就会封冻了呢?拿小石子砸一砸不就知道了吗?我很好奇,突然就有了点跃跃欲试的兴头。
我把怀里的书放在桥栏上。眼镜上落了雪霜,有些朦胧不清。我索性也摘了搁在书面上。从衣兜里摸出了一颗学生送我的玻璃弹珠,扬手就往江面上掷。一击不中,又想去掏摸榛子核桃一类的硬物。
突然就有小孩子跑了过来,小孩子还真是不知道危险,刚爬了铁轨又来跑桥。人行道窄,眼见着他冲过来也避无可避,小腿就被这么陡然撞上了,我身子一倾,手背擦着书面就把眼镜扫了下去。变故来的太快,我甚至连眼镜飞掠而出的轨迹都没看清。
白茫茫的雪絮晃得我有些头晕,没有眼镜还真是不行。我连忙俯身在地上细细摸找。
“别找了,眼镜已经落到江里去了。”
我循声仰头看着来人。是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着灰蓝的棉布长衫,身形高大,却很瘦削。怀里掖着两本书,牵着方才撞了我的小孩子。看样子,两个人大概是兄弟。
我连忙按着膝盖撑起身来,小声念叨着:“在桥上走多少看着些。”刚站定,就见他一边点头一边递过来一副眼镜,神情诚恳:“张先生,您可以试下我备用的这副。”
“我们认识吗?”
他微笑着按了按我放在桥栏上的备课本,备课本的面上印着校名,横线上写着我的名字,端正的楷体:“张以倩”。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道谢一边接了眼镜。眼镜度数不深,我戴着不甚合,但也聊胜于无。我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我回头配了新的就把眼镜送还给你。”
“商市中学,张诚纲。”他说。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一则商市中学原本是所教会学校,后来被教育部收编改制为官办中学,是所女校。二则我就在这所学校任教,却对“张诚纲”这个名字全然陌生。这么推断起来,他既不是商市中学的学生,也不是□□。可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商市中学?”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点点头,笑道:“张先生,或许您也该称呼我为‘张先生’。我先送这孩子回家,他跟家里人走散了。眼镜不必急着还我。我们会再见的。”
原来他俩不是兄弟。
倒真是个热心肠。
二
再次见面时是在教员室。张诚纲来学校报到了,成了商市中学的正式□□,办公桌就安在我前边。我教《几何》、《代数》,他教《国文》、《历史》。我叫他“张先生”,他也叫我“张先生”。看得其他人都一阵好笑。
我说:“不嫌冒昧的话,我们还是互相叫名字吧。叫你‘张先生’,倒总好像是在叫自己似的!”
他笑道:“我倒不介意,张先生请便。”
“……。”这人对于礼貌客套还真是有种偏执。
虽然我们同在一个教员室,不过课程刚好是错开的,平日里见面也不多。加上我性静,素喜独处,一直疏于交际,其实跟张诚纲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张诚纲来校不久,口碑却相当好,这我是知道的。
张诚纲口碑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他授课明白晓畅,生动诙谐,讲时文时事必能感荡人心,讲美文古史又叫人沉醉入神。在授课方式和课程安排上又很有些个性。“壬戌学制”颁布后,西学愈加膨胀,中国传统文化的地盘愈发失落。之前当局就要求停止使用一切文言文教材。
张诚纲却依然坚持白话与文言并行授课。对国语和国文教学尤重读写,要求学生每旬各上交白话文和文言文习作各一篇,并不厌其烦地认真批阅。如此,学生的国文基础都很扎实;强调通过朗读体会国文的音韵和文气。我有次经过课堂,听到张诚纲在带读《少年中国说》,学生们读得很齐很响亮,书声朗朗,辞气铿锵,有种蓬勃向上的风貌和激励人心的力量: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末段的念诵声真是三日绕梁,令我旬月不忘。
二则他的人品也是不错的。他所教授的学生里,有一位突然丧父,家境窘迫,被迫辍学,张诚纲带头募捐,使其得以复学;一位学生不愿接受家族安排,与表哥定亲,但反抗无效。张诚纲以宪法人权、生育科学为据,抨击包办婚姻、反对近亲结合,说服学生父母;另有学生在校门口被权贵的轿车撞伤,张诚纲撞见后,即刻雇车送医,且为学生讨了说法,争取了赔偿。
时间一长,便有女学生向张诚纲表达倾慕之情。张诚纲则明白地表示,自己虽也受西方人性解放之思潮所影响,并不拘泥于儒家所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以为师生恋爱是悖德□□之举,但一者自己确实无意,二者“若真有意,也必等汝长成,心性成熟,思想独立,明白自由恋爱为何物尚可。”总是婉言拒绝,在摆正态度的同时,给女学生留足情面。倒确实为人师表,真君子也。
这一日,学校发本月薪酬。张诚纲下午满课,便托我代领。离开教员室时,我估摸着也是最后一堂课了,便捏着信封,打算直接去课堂候他。
张诚纲这堂课讲的,是明代张溥的《五人墓碑记》。
这是《古文观止》的压卷之作,少时我在祖父的教导下便囫囵吞枣地读过,因着基础和阅历的欠缺,读得似懂非懂。此时正好寻了最末座,随学生一道听课。
《五人墓碑记》寄托于这么一件史事,那便是苏州市民反抗阉党的斗争。明朝末年,宦官魏忠贤专权,阉党当政。东林党人主张开放言路,改良政治。多次上疏弹劾魏忠贤,斗争非常激烈。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对其进行残酷迫害,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相继被杀。魏大中被陷害逮捕时,路过苏州,周顺昌亲诣其船,要将女儿许配给魏大中之孙,因此被魏忠贤记恨,受到诛连,被革职。其后,魏忠贤又派爪牙到苏州逮捕周顺昌,苏州市民群情激愤,十几万民众奋起反抗,发生暴动。事后,统治者大范围搜捕暴动市民,市民首领颜佩韦等五人为了保护群众,挺身投案,英勇就义。
在张诚纲的讲解下,我有两点很深的感慨。一是就史实本身而言,颜佩韦等人不过是普通市民,“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不居高爵显位,并非缙绅士子。且与周顺昌并无私交,彼此之间连认识都谈不上,却能舍命救护,何其高义!自古有“法不责众”之说,五人却能为素不相识的广大民众挺身而出,何其高尚!在阉党“钩党之捕遍于天下”的恐怖局面下,朝中之士无不随波逐流、苟且偷生、自甘堕落、屈膝逢迎,而他们却能以平民的身份,对气焰嚣张的阉党爪牙拳打脚踢,将其逼退到厕所、房梁等处躲藏,何其智勇!就义当天“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何其传奇而旷放!
二是就此文所探讨的生命价值和民众力量而言,“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的观点实在发人深省。对生死意义的探讨,既与孟子的“舍生取义”相合,又与司马迁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英雄所见略同。而即便是极其普通的个人的生命,对于国家社稷的生死存亡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更何况民众的力量。
下课了,几个学生还围着张诚纲在讨论问题。我也仍陷在思考当中。张诚纲说得对,历朝历代,从古至今,这样的史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清末民初,为变法、护法、统一全国而牺牲的先驱者又何尝不是忠魂义士?而作为普通民众的我们,又能不能在历史的洪流中,担荷起个人所应当担荷的责任,为国家社稷贡献绵薄之力呢?
学生散开了一些,张诚纲越过人群,一眼便看到了我。
“你的薪酬。”我立即会意,走到他的近前,把信封递给了他。
三
张诚纲道了谢,很高兴:“今天领了薪酬,我请各位上我家吃饭吧!”
几个学生连忙拍手称快,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吃什么,有说吃锅包肉的,有说吃大丰收的,还有说吃地三鲜的。学生还真敢提啊,莫说时下食材难寻,就是齐了,张诚纲像是会做的样子么?不过,我被快乐的情绪所感染,便放下了思索,饶有兴味地看着学生们吵吵嚷嚷,心下却也是很有些羡慕的,羡慕她们的青春活力,也羡慕张诚纲能跟学生们处得这样好。
张诚纲只是眯着眼睛笑,听后却都不置可否。等学生们终于有些泄气地安静下来,他反而望着我问道:“张先生想吃什么?”
我有点意外,毕竟我还没有跟他熟到可以上他家去吃饭的地步,更别提由我来拿主意。我犹豫了一下,礼貌地问:“吃鱼锅行不行?”
“你说行就行!”他笑道:“ 松花江三道鳞!包张先生满意!”
一群人这就有说有笑地就分头出校门去采购了。我和张诚纲一道。哈尔滨称呼卖烟酒小食的零售店为“食杂店”,或者叫“仓买”。入冬了,家家户户门口都晒着一地绿油油的大蒜,靠墙码了满垛的大白菜。晒好了就收仓,在地窖里囤冬粮。
我们在校门口的永东食杂店切了两斤招牌红肠,买了几个大列巴。“列巴”是俄罗斯语“面包”的意思。大列巴是种非常紧实又便于贮存的黑面包,一个足有两公斤重,浑圆厚重得既像锅盖又像石头。俄罗斯人还会用大列巴酿一种叫“格瓦斯”的酒。不过我们不打算买这个,而是又步行了一千多米在万兴仓买称了几斤散装白酒,那是老板自己家酒坊烧的纯粮曲子酒,特别香。
学生小桃捎了半麻袋自家种的花生来,我们剥着吃了几颗,紫红的衣子,颗粒大而饱满。我看着不错,便借了厨房,炸了一小碟子花生米下酒。
上席的时候,鱼锅已经沸了。张诚纲迅速地把鱼片捞了用盘子装好,几个学生接着端了碗一点点往外盛猪头肉、肉丸子,然后往里扔白菜叶。
鱼锅真是很鲜,大白菜下去后,汤喝着就更甜了。一群学生平日里都活泼得很,闹腾得可以拆房子,这当儿居然也鸦雀无声。这时我觉得五脏六腑都温暖妥帖,每个汗毛孔都舒爽通透。再就着点酒,简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吃着吃着,突然听到身边的张诚纲说:“以倩。”声音又轻又缱绻,只有坐在他身侧的我能听到。我一愣,停下筷子,抬起快埋进饭碗里的脸来看他。
他却眼神宁和,笑容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说:“张先生,别光顾着吃菜。”
我才不理他,继续埋头奋战。我疑心我刚才是听错了。
歇了一会儿,我便伸手去够那碟子花生米,明明看着颗粒分明的,筷子尖却总落不到点上,看着上一颗就戳到了下一颗,好容易对准了目标,却总是一抬手,筷面就擦着那弧线滑了过去,死活就是掮不上来。我不觉有些懊恼,干脆恨恨地把筷子并拢了直接在小碟子里狠戳了几下,拨得花生米上下翻滚着哗啦啦地响,盐粒也摩擦着发出沙沙声。倒也有趣,我看着就笑了起来,也不再恼了。
突然就看到有筷子伸了过来,稳稳地连着夹走了好几粒花生米。我抬眼看了看,是张诚纲,还以为以他的性情,必然是要夹给我尽一尽宾主之谊的,没想到他居然就着酒都下了自己的肚了。我又开始有些恼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就拿眼睛瞪他。他却恍然不见,视线下移,轻轻地转了转手上的瓷杯。
张诚纲家一看就不是常宴客的。碗都是东拼西凑来的,大的小的,多是最平价的白瓷碗,居然还混着斗彩和青花。他手上轻轻旋动的这只,就是只精致典雅的青花小酒盅,和我手上的这只是一副,这桌上就再没第三只了。我注意到他夹菜的手法真可谓快、准、稳,无论多么纤小薄脆的东西,夹着都是完好无缺的,无论多么滚圆滑溜的东西,夹着都是服服帖帖的。吃东西的仪态也极其优雅,仿佛宋明的士大夫拢着宽袍大袖在不疾不徐地品茗清谈,无端地添了些潇洒风流的态度。我和几个学生虽都是女孩儿,却都自叹不如。
我隐约记得张诚纲是从南方来的,听说他的父亲曾在京师大学堂分科学习,京师大学堂设立于光绪二十四年,是戊戌变法的“新政”之一,按照慈禧的懿旨,起初入学的都是翰林编修和进士。这么综合起来一琢磨,张诚纲的出身委实深不可测。他到底是为什么到这关外寒僻之地来,我还真是想不明白。
我细细思量着,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又下意识地拿筷子去戳花生米。
估计是张诚纲终于看不下去了,抬手便端走了盛花生米的小碟子。我刚要抢回来,却见他悬着碟子对着我的碗扒拉了几筷子,脆生生的花生米就簌簌地落了我小半碗,我顿时笑逐颜开。
他叹了口气,笑道:“有时候看张先生是个大家闺秀,有时候怎么就成了小孩子呢。”
末了还顺了把小匙羮,也不管我抗不抗议,就直直地插到我碗里来。
这下还真成了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