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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胜负手 ...

  •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公元1127年,即宋钦宗靖康二年,金军攻破大宋都城开封,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并皇子、后妃、大臣上千人,北宋宣告灭亡,这一桩奇耻大辱,史称“靖康之变”。
      徽宗赵佶第九子康王赵构,因被其兄钦宗赵桓外派任河北兵马大元帅,反而成为皇室侥幸躲过这场劫难的唯一幸存之人。同年九月,赵构在原陪都应天府(1)登基,恢复大宋国号,史称南宋,赵构便是后来的宋高宗。

      时逢乱世,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宋自建国伊始便积贫积弱,处于强敌环伺之下;而今辽国式微,金又迅速崛起,南宋小朝廷是苟延残喘,还是尸骨无存,谁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致仕之途既然难通,文人秀才索性寄情于琴棋书画,其时围棋之风大盛,江浙一带尤甚。(2)
      西湖之畔楼外楼,临水而建,陈设雅致,菜色精美,三两好友倚窗而坐,既可尝江南美食,又可赏西湖美景,乃是临安府一处著名的所在。楼外楼原本地理位置绝佳,加之供应上好的茗茶,一边品茗一边手谈,棋下得乏了抬眼望去便是一片水光潋滟的绝美景致,如此惬意之地,怎能不成为好棋之人的聚集之地。

      这一日楼外楼二层棋室中聚集了数十人,却是一名外地来的青年男子在此设局赌棋,已连胜了数位本地颇有名气的棋手。此人棋风霸道,尤其爱杀人大龙(3),遇到棋力与自己有些差距的,定是揪住不放,步步紧逼,终局之时往往将对手一条大龙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他今日大出风头也便罢了,偏偏又张狂之极,非但没半句谦逊,反而一脸不加掩饰的不屑与得意之情,每每胜出,还要出言讥讽两句。众人虽然愤慨,怎奈本已技不如人,就算口舌逞能也总是底气不足。
      又一局终了,那男子站起身来,傲然道:“不下了,不下了,听说江南一带高手众多,不料一个个竟如此脓包,真真没意思。”
      一个随从模样的大汉搭腔道:“就是,汉人总是瞧不起旁人,却原来只会吹牛!”
      那男子笑道:“他们的‘龙’杀起来好生容易,不如我便入乡随俗也学他们取个名号,叫做屠龙圣手,或是屠龙大侠?”他念‘龙’字时有意放缓语速、加重发音,汉人自古尊天子为真龙,“屠龙”这等言语本就是大忌,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惊,也不知他究竟是仅指下棋还是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一时静悄悄的无人搭腔。
      突然人群里传出一声嗤笑,声音虽不大,此时却显得分外清晰。那男子一皱眉,怒道:“是谁?”
      人群自觉分出一条道来,棋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随声寻去,只见外圈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青衣男子,正端着一盏茶,用茶盖撇开浮叶,浅浅地啜了一口。
      那男子道:“是你在笑?”
      青衣人仍是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茶,道:“怎么,如今笑也有罪了?”
      那男子道:“好大的口气,你不用在那里明嘲暗讽的,不服气便来下一局,你我手底下见真章。”
      青衣人转过头来,只见他面如冠玉,俊朗不凡,虽嘴角含笑,然目似寒潭。他站起身慢慢走过来,看得出足下微跛,然而石青色的粗布长衫微微摆动,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度,竟是一股子掩不住的风采卓然,却不是顾惜朝是谁?
      顾惜朝走到那男子近前,笑道:“第一,是你口气大;第二,没有暗讽,只有明嘲;第三,会下棋才能笑话于你么?你若喝到一盏下等的茶,须得自己去种出一亩好茶再晒好炒好才说得个不字么?”
      那男子冷笑道:“若你只会逞口舌之快,哼,本少爷大人大量,便不与你这等人一般见识。”
      顾惜朝眼眸微眯,冷冷道:“屠龙?你算甚么东西!”往棋盘边一坐,哗啦啦将残局棋子分开,执起一颗白子“啪”地一声拍在天元位,道:“我执白先行,你若输我少于三子便算你胜。我再做一条大龙给你杀,只要屠得了不用数子也同样算你胜。”
      那人见顾惜朝言语间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大为光火,但适才是自己提出休得口舌逞能且以棋局定胜负的,加之顾惜朝第一手棋并非按常理走星位,而居然下在了天元一位,他心中大奇,若说是高手章法为何自己从未听过此种开局,若说来人是门外汉又怎敢主动挑战?
      他这边厢心下思虑,却听顾惜朝悠悠地道:“是哪位圣手说要手底下见真章的?磨磨蹭蹭莫不是要退缩?”
      那男子怒道:“哼,让子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执起黑子,进入战局。此人虽然为人狂妄棋风霸道,但不熟悉对手,加上顾惜朝的天元一手结结实实给他了个下马威,此刻反倒提醒他不敢轻敌,起手挂角分投,中规中矩地行棋。
      顾惜朝却不一样,他已观察了这男子数局对弈,心中有底,自己的棋力授他九子有余,是以话说的不留余地。两人四角加边大场甫一走完,顾惜朝落子如飞,但大龙一路走下来却不断有意卖些破绽,引对方起念屠龙。
      那男子起初还有些犹豫,毕竟说下如此大话的人不该如此不济,但渐至中局,怎么看都是漏洞,怎么算计都没有高妙的后招,何况棋盘之上,一子错满盘皆输,对方便真是有意设局诱杀,也禁不住如此胡来。自己这么小心翼翼,到收官细数目数也是胜负难料,反倒是围杀的赢面算起来还要大些,对手适才又放言让他屠龙,他若不杀,显见是露了怯,便胜了也不痛快。
      打定主意,再不犹豫,小飞挂角改为直冲大龙中腹搏杀。不料黑棋一起屠龙之势,白棋路数大变,步步皆新,全不在他算计之中,然而毕竟之前为诱杀留下过多破绽,战况进入胶着。那男子思考时间愈发长久,三十多手之后,屠龙黑棋终于全军覆没。
      那男子深吸一口气,已知对方棋力高出自己不止一筹,然终究抱有一丝侥幸,深入之子不多,屠龙不成赶紧反救边角,哪知白棋一反起手时怪异却并不犀利的路子,锋锐异常,反倒像他适才接连屠龙的霸道棋风。黑棋角地被占净,外势又失,陷入苦苦挣扎之中。
      顾惜朝微微一笑,手中白子缓缓落下,这看似平常的一手棋,却令那男子额上冷汗涔曾而下。他心中来回盘算,无论打劫败还是因此步退守损官子败,皆是中盘落败,这一步棋正是让战局明朗的那一步胜负手。他自知无幸,一颗黑子举在空中迟迟不见落下。他自艺成以来未尝如此惨败,双眉紧皱,半晌,终于狠狠将棋子拍在棋盘之上,竟然将棋盘震得四分五裂,棋子飞的到处都是。
      这一下出乎意料,众人呆愣之后嘘声四起。顾惜朝却不着恼,也不说话,双眉一挑看着他,眼中全是不屑。适才那随从模样的汉子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去揪他前襟,顾惜朝一蹬桌腿借力倒退两尺,起身时袍袖卷起桌上一盏冷茶砸向那汉子面门。那汉子瞧他俊秀文弱,全没想到竟然是练家子,事出突然距离又近,眼见躲不开了,情急之下只得一拳击碎茶盏,却被飞溅出的茶水茶叶淋了个满头满脸。
      那男子猛然站起身来喝道:“都退下!输棋还要丢人么!”那汉子一言不发,即刻垂首退回他身后。那男子强笑道:“中原的确卧虎藏龙,这位公子竟是文武双全,失敬失敬!在下愿赌服输,公子有甚么要求便就请说。”
      顾惜朝冷笑道:“我只听不得你那‘屠龙’二字,给我咽回去便罢了。”说罢再不多瞧一眼,自下楼去了。

      出了楼外楼,天色已黄昏,顾惜朝知道惹了麻烦,他眼神何等锐利,那男子拍碎棋盘之时人群中至少有七八人蓄势待发,况且那两人敢在楼外楼当众大放厥词,且毫不避讳地说出“屠龙”、“汉人”这等话,定是大有来头,说不得背后大有阴谋。但他没料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在闹市之中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者一共四人,衣着、相貌都寻常得紧,其中一人持剑、一人持刀、两人空手。持剑之人上前一步,道:“公子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顾惜朝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人道:“公子跟我回去自然得见。”顾惜朝冷笑道:“这阵势,容得我不去么?”那人笑道:“容不得,公子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用我等用强。”顾惜朝点头道:“好,你头前带路。”那人侧过身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持刀之人转身走在前带路,空手两人一左一右,他则断后,四人恰好将顾惜朝夹在中间。
      顾惜朝甫一踏入四人方阵之中便双手齐扬,四把小刀分射四人。这四刀毫无征兆,去势又极快,持刀之人背对顾惜朝,左边之人躲得慢了一步,登时中刀摔倒。他适才已看好墙角一个小吃摊子的火炉旁边竖着一根细细的铁钩,想是掏煤的,飞刀射出,他立即飞身过去抄起铁钩。此时余下的两人已追到身后,顾惜朝挺钩回刺,指向一人咽喉,那人向一旁跳开避过,他顺势挥臂反手,横过铁钩扫向另一人,啪的一声,重重击中那人右臂。
      顾惜朝当年强散魔功,又受过重伤,功力至今也不过恢复只七成左右,他暗忖绝不能落入敌手,是以先施计除去两人,又尽全力伤了使剑之人的右手。不料那人左手拔出剑来,踏步上前刷刷两剑,竟是用惯了左手的。
      顾惜朝适才头两招又快又狠,那两人也是大意因此上来便吃了亏,但三人面对面斗在一处,恰好打个平手。顾惜朝心下思忖,这般缠斗下去对方若再来帮手自己便要糟糕,铁钩突然变招,却是一字剑法,那两人果然呆了一呆,顾惜朝神哭小斧已然出手。使剑之人横剑格挡,斧剑相交,火星四溅,长剑登时断为两截,小斧割断咽喉,鲜血喷溅而出,“噗通”一声,尸身倒地。
      空手之人眼中已露怯意,顾惜朝收回小斧,丝毫不停,铁钩直指对方咽喉。突然,斜刺里却一左一右伸出两把长剑架住了铁钩。
      这两人剑上传来的内力比之前两人的又高出一筹,顾惜朝一皱眉,却见这两人用帕子遮了脸,而死里逃生的那人已跑得远了,他心中苦笑一声,今天甚么日子,竟有两拨人来要自己的命。
      这二人也不开言,酣斗片刻之后,顾惜朝发觉对方下手虽狠,却无意取自己性命,想是要抓活的,他手中铁钩舞动,招招直取对方要害。那两人心中大怒,加紧了攻势,再出掌时内力已用到了八成,只要人还有口气便成了。
      顾惜朝招数诡变,瞅准一个破绽,神哭小斧飞旋而出,震得一人口吐鲜血。这边厢格住另一人的长剑,铁钩顺着剑身直削对方手指,那人不肯撤剑,左掌当胸拍来。顾惜朝左掌蓄力欲正面相迎,却忽觉身后一股浑厚的劲力,他一咬牙,右手铁钩当胸掷出,转身一掌拍出,背后则门户大开,竟是准备生受一掌。
      哪知来人低声喝道:“顾惜朝,是我!”此时夜幕已落,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但他一听声音便急忙撤力,却仍有三分收不回。背后掌风已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之上,所幸那人躲避铁钩,掌力滞了一滞,只余了六七分。顾惜朝鲜血喷出,身子向前扑倒,嘴角却扬起一丝微笑。
      戚少商左臂伸出拦腰将人抱住,右掌丝毫不停当胸拍出。他不闪不避硬挨了顾惜朝一掌,便是为了一击即中。那人一掌打在顾惜朝身上,不及躲闪,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压将过来,只得运气硬受,他内力原就远不及戚少商,适才与顾惜朝缠斗又消耗大半体力,只听“咔嚓”几声,竟是生生被打折了胸骨,口中鲜血喷涌,立时毙命。

      只觉前胸后背一阵钝痛,顾惜朝缓缓睁开眼,只见床边一张木墩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梳着两条麻花辫,肤色白嫩,眉清目秀,头一点一点的,却是在打盹儿。
      顾惜朝瞧着有趣儿,然而胸口一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小姑娘一惊,睁眼见他醒转,跳起来一边大叫道“醒啦、醒啦!”一边冲出门去。
      很快戚少商推门而入,在床沿坐了,微笑道:“醒啦,背后的伤感觉如何?”
      顾惜朝道:“死不了。这是哪里?”
      戚少商眨了眨眼,笑道:“临安府的一座青楼。”
      顾惜朝笑道:“风雨楼还真是家大业大,戚楼主还真是……好福气。”
      戚少商道:“顾公子也不差,晕得那般痛快,睡得如此安心,人道能吃能睡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顾惜朝撇撇嘴道:“戚楼主在太湖渔船之上一个人都不识得,岂非也睡得一般安心?”
      言下之意是好歹他还见了故人之面才放心昏睡。然而这故人却又是仇人,天底下只怕再没人如他们这般夹缠不清,喝过炮打灯,饮过刀头血,称过知音,下过杀手,一见如故,千里追杀。戚少商出了会儿神,叹道:“你我每次相见,似乎不是我被人追杀,就是你被人追杀,再不就是互相追杀。”
      顾惜朝道:“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只有你被我追杀,我何时被你追杀过!”
      戚少商怔了一怔,他虽下不了手杀顾惜朝,却不可能能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他心下一痛,不由蹙起眉头。顾惜朝道:“怎么,戚楼主后悔救我这个仇人?你又不是铁二爷,没应承过保我性命,自己不能动手,让旁人代劳也就得了,大仇得报,九泉之下也好与众兄弟相见。”
      戚少商按耐不住,俯身一把揪住他前襟,怒道:“顾惜朝!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看着别人杀你,却定要说这些风凉话么?”他浓黑的眸子似要燃起火来,顾惜朝看着他,缓缓伸手搭住了他腕子,戚少商揪住他衣襟的左手微微一颤。二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间便这般相互凝视。
      门口一个清脆的女声怯怯地道:“公、公子,粥、粥……粥。”正是适才顾惜朝醒转时见到的少女,戚少商进房时未曾关门,她端了粥过来,见到这阵势,一时发懵,不知如何是好。
      戚少商立时松了手,道:“小可儿,进来罢,你好生伺候这位顾公子。”径自出门去了。

      小可儿伺候他洗漱完毕,顾惜朝腹中确有些饥饿,看她端来的托盘中放着一碗白粥,一碗色泽鲜亮悦目的羹汤,不禁食指大动。他拿起瓷勺去舀羹汤,小可儿却拦住他道:“不行不行,公子说了,要先喝白粥。”
      顾惜朝奇道:“公子?……刚才出去那个?”
      小可儿点头道:“就是他。”
      顾惜朝嗤笑道:“你们楼主还真是作起风雅来了。”
      小可儿道:“甚么楼主?”
      顾惜朝思忖风雨楼支脉庞杂,所用之人不让知道背景也不稀奇,因道:“没甚么,是我误会了。谢谢你的粥,味道很好。”
      小可儿笑道:“不用谢我,是公子煮的。他说你睡了两天肚子都空了,又受了伤,一定要喝白粥,不过又怕太没滋味,所以配一小碗鱼羹调味。顾公子,这宋嫂鱼羹可了不得,自打年前皇上吃过大加赞扬之后,便成了一道名菜,整个临安府只有宋五嫂和楼外楼的师傅能做,公子好生厉害,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竟然也会做。”
      顾惜朝瞧她说得开心,眉目间都是憧憬的神情,淡淡一笑,又舀了一勺鱼羹细细品尝。他在太湖之上呆了一年,吃得出是去皮剔骨的鳜鱼丝,配了火腿丝和冬菇竹笋末,用鸡汤熬出来的。口里满是鲜香嫩滑的味道,可他心里,却说不清是甚么滋味。

      顾惜朝琢磨着毕竟是戚少商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又睡了人家的床,吃了人家的羹,使唤了人家的丫头,要走也该打个招呼道声谢,否则岂非也太没礼数?
      戚少商在门口看他临窗而立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迈步而入,将药碗放在桌上,道:“吃药了。”
      顾惜朝这时却记不得自己刚刚还想要跟人道谢,只道:“这等事情不是有小可儿做么,怎么敢劳戚楼主大驾?”
      戚少商不与他计较,道:“顾公子突然成了抢手的香饽饽,我自然不能怠慢。”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何时又有人记起顾惜朝的贱命一条了……你知道对方的来头么?”
      戚少商道:“一拨是朝廷汪伯彦的人,他当年是与傅宗书、蔡党多有勾结,至于抓你的目的,现在还不清楚。至于另一拨,你在楼外楼刚刚将人打得落花流水,说不得那人想拜你为师,求教棋艺呢。”
      顾惜朝道:“风雨楼的眼线还真是无处不在。那人甚么来头?”
      戚少商指指桌上的碗,道:“金人,很可能有汉人血统,身份应该很高贵。”
      顾惜朝道:“就这样?”他一口气喝下汤药,伸伸舌头蹙眉道:“好苦!”
      戚少商道:“就这样啊,我又不是百晓生,风雨楼也没有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和的人才,两天半打听到这些不错了。”他难得瞧见顾惜朝哑口无言的模样,心情很好,笑道:“药哪有不苦的,我可没甚么蜜饯果脯给你压药,喝杯茶得了。”
      顾惜朝“哼”了一声道:“谁要那些劳什子,倒是戚楼主说的这般顺口,怕是哄女孩子常常用得到罢。”
      戚少商眨眨眼,神情颇为无辜。他拉过桌上一副围棋,道:“你若无趣,不妨来下盘棋如何?”
      顾惜朝好笑道:“戚楼主果然是愈发风雅了。”
      戚少商道:“听说顾公子在楼外楼斩杀那‘屠龙圣手’的风采,仰慕得紧,只恨无缘亲见呢。哎,你让我让九子罢。”
      顾惜朝笑道:“你倒是老实不客气。”
      二人噼里啪啦下起来,顾惜朝笑道:“我倒是不知晓,你还懂得纹枰之道。”戚少商道:“略知一二。”走完边角,顾惜朝发觉戚少商棋力不如自己,但居然工于章法,含蓄浑厚,严谨扎实,颇有几分棋如其人的意思。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还夹杂着兵刃破空之声,顾惜朝蹙眉道:“风雨楼的暗桩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刨出来了罢?”戚少商道:“稍安勿躁,我去瞧瞧。”
      顾惜朝道:“戚少商。”他迟疑了一下,道:“小心行事。”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戚少商便即回转,顾惜朝见他面上神色古怪,问道:“甚么事?”
      戚少商苦笑道:“这一桩事也不知是该击掌叫好还是该扼腕叹息。”他顿了顿,道:“风雨楼有一家客栈,明面上跟这座青楼在一个人名下,今儿一大早发现客栈大堂内的墙壁上竟给人题了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诗明摆着是在讥讽朝廷,传得飞快,这会儿官府已经在四处拿人问询了。”
      顾惜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轻声吟诵了一遍,赞道:“好诗,好诗!”
      戚少商道:“正是,莫说上阵杀敌,若是大宋上下能多几个心里头有这般忧国忧民心思的人,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局面。”
      顾惜朝挑眉道:“怎么,戚楼主心中还不忘报效朝廷么?”
      戚少商道:“赵宋已经断送了一个繁华如织的汴梁,迟早还埋葬一个锦绣如画的临安。我当年杀辽兵不是为了朝廷,如今抗金也一样,总之还是那句话,戚少商保的不是赵家的龙椅,但侵我河山者必诛。”
      顾惜朝道:“你要投军?风雨楼,你如今的地位和威风统统不要了么?”
      戚少商道:“戚少商会在乎那些么?如今是乱世,新皇登基是个自称臣构的,金人尝到甜头更不可能见好就收,近期内定会兴兵再犯,据说要南下先进河南,打郾城和颍昌一线。我这次来临安,两件大事,首要的便是安排风雨楼的事务。”
      顾惜朝下了一子,沉吟不语。戚少商抬眼瞧了瞧他,道:“乱世出英雄,太湖之上泛舟垂钓的日子是快意自在不假,但你不会甘心。”
      顾惜朝嗤笑道:“你怎知道我不甘心?这种日子很好。”
      戚少商道:“顾惜朝志不在此,你的抱负在七略里,藏也藏不住。”他顿了顿又道:“我的第二件事便是专程见你一面……你来临安岂非正是因为心有不甘?”
      顾惜朝叹道:“风雨楼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不错,我的确是来见在寒山寺截你那个组织的幕后首脑。”
      戚少商道:“他们怎的时隔两年又想起你了?你要帮他们做事,可知他们甚么来路?”
      顾惜朝笑道:“风雨楼都打探不出来,我又如何得知?”
      戚少商道:“这个组织确实很严密,六扇门查了许久也只得蛛丝马迹而已。”他一步棋考虑了许久,终于落了子,道:“你有你的路,我不勉强,我只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河南抗金?”
      顾惜朝自嘲一笑,道:“顾惜朝是逼过宫谋过反的人,赵宋朝廷断不可能容得下我。”
      戚少商摇摇头道:“现下是乱世,沙场上打仗没那么多顾忌。没错,你在赵宋可能再没机会加官进爵,但抵御外侮的声名和功绩必将载入史册,尊重、敬仰、认同,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就好比这盘棋,一步错步步错,没机会再重来,但我还有下一盘,可人生,能有下一盘的机会并不多。”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啪”地落了一子。戚少商道:“胜负手!这盘棋有了了断,你自己可有决断了?”
      顾惜朝唇角一扬,却没头没脑地道:“你知道我为甚么答应来临安会一会那高深莫测的幕后首脑么?”
      戚少商一怔,道:“为甚么?”
      顾惜朝道:“嘁,才夸过你们风雨楼消息灵通。对方带话给我,说是手里有一件宝贝,叫做“捆龙索”,能叫九现神龙乖乖的俯首听命,虽有吹嘘之嫌,不过我很有兴趣瞧一瞧。”
      戚少商笑道:“啊,捆龙索?是甚么东西?”他故意正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绝不会有甚么把柄落在他手中。”
      顾惜朝笑道:“对方答允我,擒获了我的大仇人戚少商,可以让我亲手取他性命。……我猜,对方极有可能对息红泪或穆鸠平下手,对你而言,舍不下的也就只有人了。”
      戚少商思索片刻,道:“多谢你提醒。你一定要去么?”顾惜朝点点头。戚少商道:“我处理完风雨楼的事,会先到应天府,希望再见之时,能再与你双剑合璧,直指中原,光复失地,驱逐胡虏。”
      顾惜朝心中一动,迎上他热切、明亮的眼神,二人对视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戚少商起身道:“那好,你好生养伤,我们后会有期。”他迈步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顾惜朝道:“顾惜朝,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他拉开门,迈步而出,再不回头。
      顾惜朝转头看向窗外,夜暮初降,夜色如在宣纸上泛开一般铺向远方,灯影憧憧中轻软的俚曲迤逦而来。

      备注:
      (1)今河南商丘。河南地区自古被称为中原。
      (2)其时其地围棋之风盛与不盛,我还真不知道,纯属瞎编otz。
      (3)大龙、星位、天元、打劫、损官子bulabulabula都是围棋里的术语,吾乃外行,查了些资料、术语凑合用,若有错误,愿受批正。
      (4)又,关于宋嫂鱼羹、《题临安邸》、后来的郾城和颍昌战役等,行文需要,时间上略有出入;汪伯彦是不是所谓奸党也没有绝对的定论,就是拉来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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