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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捆龙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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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字达顾公子知悉,相别数月,离言在耳。闻君驻留建康府,余日内即动身前往,四月廿七酉时,鸡鸣寺普济塔顶,不见不散。旗亭故人。”
寥寥数语,这几日来顾惜朝早已烂熟于心,他目光落于这一纸素笺之上,思绪却穿透那几行字,不知飘于何方去了。
旗亭故人。旗亭故人。
良久,顾惜朝转头望向窗外,江南梅雨天,细雨潺潺,雾气蒙蒙。他站起身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拈起信笺合于掌内,运起内力双手一搓一扬,苏宣顿时化作数片碎屑,如枯叶一般在屋中四散飘扬,其中一片随着他出门而去时衣襟下摆带起的微风飘至门槛,盘旋几圈,终是悄无声息地落于地面之上。
鸡鸣寺乃是建康最古老的梵刹之一,始建于西晋,历经多朝,天灾人祸,修葺改建,如今依然香火旺盛。这座古寺位于鸡笼山东麓山阜之上,倚山造室,三面环山,北向临湖,寺内楼阁参差,殿宇辉煌,铜佛闪耀,浮图耸空,端的是宝刹庄严。
顾惜朝自然也听过鸡鸣寺大名,尤其当年南朝梁武帝萧衍的佞佛轶闻数百年来一直传为笑谈,这位皇帝当年常到寺里讲经说法,听众逾万,曾先后四次脱下龙袍舍身为僧,他的臣子们不得不一次次掏出大笔香油钱赎回自家天子。(1)
他二人素来不信神佛,戚少商今次为何选了这么一处所在碰面,顾惜朝不得而知,反正佛教圣地,又是山明水秀,权当游山玩水也好。他信步登上普济塔顶层,俯瞰则群峰拱挹,烟岚葱郁,远眺则烟波浩渺,美不胜收;虽则当日飘着绵绵细雨,烟雾迷蒙,却别有一番韵致。天时地利之下,顾惜朝竟也看出几分杜樊川当年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意境来。
四月廿七原不是敬香的大日子,雨又下个不住,天交酉时,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已散得差不多了。顾惜朝远远地瞧见一人撑着把油纸伞从寺门而来,脚下颇快却从容稳健;到得塔下,那人停了脚步,仰头向着顾惜朝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习武之人目力甚佳,这般的距离也只能瞧个大概,然而于他二人,凭着这一眼,也便够了。
片刻脚步声起,戚少商转过楼梯角,上到顶层。他一身皂色长袍,背后负着一个细长的湖蓝粗布包裹,左手拎着合起的伞。顾惜朝看得出袍子仍是前年寒山寺外的那件,连包袱似乎都一般无二。
二人对面一笑,四目相交,却是无语。
半晌,顾惜朝笑道:“风雨楼怎的连自家楼主都刻薄,瞧这袍子几年了也不给换换。”戚少商笑道:“我这人念旧。”
顾惜朝道:“不是说要去应天府,这边的事务可处理妥当了?”戚少商摇摇头道:“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还须得先回临安一趟,听说你在建康,便过来瞧瞧。”
顾惜朝似笑非笑道:“风雨楼的探子可真让人夜不安眠!”不待他答话,又道:“想来你那楼里的人也不肯轻易放你。”
戚少商道:“杨无邪是极精明能干的,只是光有个军师却不够。”
顾惜朝笑道:“我瞧你瘦了些,莫不是愁的?”话中也不知是关心他多些,还是调笑他多些。戚少商看了他一会儿,道:“这些日子委实累得够呛。我瞧你气色倒不错,不过却有心事。”
顾惜朝“哦”了一声,反问道:“那戚楼主瞧我有甚么心事?”
戚少商没有正面答他,笑了笑却道:“可见到那幕后首领了?”
顾惜朝道:“见了,却又没见。”他回想当日情景,道:“我被带至一间石室,与那人隔了一道帘幕,只隐约见得个轮廓,不过瞧那身姿和声音,竟是个年轻女子。”他笑道:“怎么,风雨楼的探子没跟上么?”戚少商道:“你明知是跟丢了的,那几个兄弟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对方小心得紧,我瞧很是看重与你的这次会面。”
顾惜朝道:“那女子言道她便是这组织的主事人,姓纪名世。”戚少商蹙眉思索片刻,道:“纪世?不曾听过,这名儿硬朗得紧,丁点儿不似女子所用。”
顾惜朝道:“说到底,我既没问出她的出身来历,也不晓得她在这股暗势力中究竟是否如她所言乃是首领。这纪世虽是个年轻姑娘,然而言辞犀利,谈到天下大势条理清晰,极有见地,攻心一道也很有些手段,我瞧是个厉害角色;若是如六分半堂的雷纯一般是个子承父业的,掌管这么一个组织也未必没有可能。”戚少商道:“她若有意隐瞒,自然不能教你得知。只是无论是否有前人给她攒下这底子,对方这份隐忍低调的本事却是不容小觑的。”他顿了顿,笑问:“那纪世既然攻心有术,顾公子可应承了么?”
顾惜朝笑道:“应了,却又没应。当时若是不应,这条命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可我若应了,如今与你在这里闲话,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大当家的可要仔细了。”
戚少商苦笑道:“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怕是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的,现下看来,我能活到今日,也真真是好运气。”
顾惜朝挑挑眉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戚大侠,这话说得可未免太也气短了,身为风雨楼之主,凭运气怕是保不住你那产业和百多号兄弟的性命罢。”
戚少商望着笼罩在雨雾中的远山,怅然道:“我入主风雨楼这两年,虽不曾出过什么大的岔子,然而正如你所言,楼里上下的产业和兄弟全都是责任,每日里与这家打同那家斗,别人一句话得掰成十瓣儿来听,自己踏一步得先想好四条前途八方退路,我资质太差,倦得厉害,你瞧瞧,”他指指自己鬓边,“前月杨无邪那个木头说我都见了白发啦,现下我就盼着赶紧来个救我脱苦海的呢!”
顾惜朝眯了眯眼,疑惑道:“甚么事?”
戚少商笑道:“能有甚么事,发发牢骚罢了。说到纪世那边,虽则曾要取我性命,然而便如其他江湖势力一般,想来求的不过是权势名利,有江湖就有血雨腥风,现下并不能就盖棺定论,我也不晓得他们找你做甚么,不过人各有志,你便是真的应允了我也并不介怀。”他顿了顿,道:“你也不用同我去抗金,我也不打听你那些事儿,你我如今这般也未尝不好。”
顾惜朝长眉微蹙,瞧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戚少商,究竟甚么事?”
戚少商似是想了想,才道:“不过是世易时移,有些事瞧得通透了,有些事看法改变了,哪里又有甚么了不得的了。”他哈哈一笑,道:“不说这个,我明日便要赶去临安,其实是诸葛先生有事相邀。”顾惜朝瞧着他却不接话,戚少商面上显出几分得意,笑道:“这次却不是白给他使唤,算起来我也占了他一个大大的便宜。”顾惜朝笑道:“越发不像你了……不对,这也难讲,到底是风雨楼的生意人了,耳濡目染也该学会讨价还价才是。”
戚少商道:“近来江南天气潮湿,你身上旧伤可又反复了?”顾惜朝揣度他从诸葛神侯身上占来的便宜许是给风雨楼讨了什么好处,总之是不方便讲明的,是以变了话题,旧伤每逢阴雨天便要疼痛,他轻描淡写道:“这个自然,也没甚么。”
戚少商却颇有喜色,道:“鸡鸣寺的住持无太禅师三十年前曾欠下诸葛先生一个人情,等会儿咱们下去拜访拜访。”顾惜朝嗤笑道:“无太禅师……莫非又是一位避世高人?你这主意都打到出家人身上了,可仔细佛祖收了你。”戚少商笑道:“这可是救人的主意,我佛慈悲,断不会责怪于我的。”
顾惜朝想说拜访老和尚这等事他才不干,却听得轻微的动静自塔底传来,二人对视一眼,都噤了声,紧盯着楼梯口处。
木质楼梯原就难于匿声,来人脚步虽轻实乃练武之人习惯使然,他自知避不过戚少商耳目,也不刻意躲藏,人还未露面,便高声道:“戚楼主,顾公子,打扰二位高谈雅兴,还望恕罪。”
顾惜朝余光一瞥,见戚少商捏捏眉心,甚是厌烦的样子。
来者二人,皆着普通的蓝布长衫,面目有几分相似。左侧那人道:“戚楼主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在下么?”戚少商听声辨人,道:“寒山寺外,凉亭之上,想必就是阁下。”那人笑道:“戚楼主好耳力。在下纪霄北,这是家兄纪霄南,我二人奉主上之命,请戚楼主过府一叙。”
戚少商道:“哦,既然是请,戚某心领了,我一介武夫,不爱与藏头露尾之人打交道,过些日子再说罢。”
纪霄南笑道:“我家主人姓纪,单名一个世字,只是仰慕戚楼主侠名,绝无恶意,还请戚楼主莫要多虑。”
戚少商道:“便请贵上驾临风雨楼,戚某定当盛情款待。”
纪霄南仍是笑容不改,道:“我家主人吩咐定要请得戚楼主回去,一会儿若有得罪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总之我等是绝无冒犯之意的。”他向弟弟使了个眼色,纪霄北冲塔底高声道:“上来罢。”
戚少商笑道:“对了,别啰里吧嗦的,动手趁早,有多少都一起上来。”顾惜朝道:“你适才还道不能盖棺定论,人家便又来取你性命了。”纪霄南连忙摇手道:“误会、误会,我家主人绝无害戚楼主性命之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黑衣男子在后,一名白衣女子在前,那女子面色苍白,却掩不住清丽绝俗的容颜,正是息红泪。纪霄南道:“我家主人怕戚楼主不肯赏光,特意请了息城主同往。”
戚少商心中一惊,仍柔声道:“红泪,他们可曾为难于你?”息红泪摇头淡淡道:“虽是挟持,还算有礼。”
戚少商点点头,面色一沉,对纪氏兄弟道:“风雨楼线报说息城主一直在川陕,其实你们一早就在暗中作梗?”纪霄南道:“自从请到息城主,风雨楼打探的怕都是假消息了。”戚少商道:“兵不厌诈,风雨楼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然而你们大费周章,就为拿红泪要挟于我?这可未免得不偿失,纪世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纪霄南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我二人只是家仆,主上的决断怎敢妄论。戚楼主既然心存疑虑,何不当面一叙?”戚少商道:“如此看来,你等今日是志在必得了?那怎的不多派些人手?”
纪霄北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拿在手中亮了亮,纪霄南亦抽出一条同样的来,笑道:“我家主人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对兵刃,唤作“捆龙索”,说是不妨带来让九现神龙瞧瞧,再加上息城主、顾公子二位,若还请不动戚楼主,那也不必再丢人现眼了。”
顾惜朝嗤笑道:“顾惜朝与戚少商仇深似海,天下皆知,拿我做人质自是不通,那么言下之意是指顾某将与你合力擒拿戚楼主?我好像没答允你家主子。”
息红泪突然道:“我与戚少商早已不比当年,我虽信他不会罔顾我安危,但我一条命又如何抵得过风雨楼上上下下?你们压根儿便打错了算盘。”纪霄北道:“那可未必,主上说了,这一对长鞭只是徒具其名,息城主才是能够缚住九现神龙的捆龙索。”息红泪摇摇头,冷然一笑。
纪霄南有意无意瞄了顾惜朝一眼,只见他面北而立,眼光望向远处,对在场之人谁也不瞧,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戚少商冷笑道:“既言息城主是捆龙索,又拿那两条劳什子玩意儿出来作甚么,献宝么!”他话音未落,手中剑已出鞘,两点剑光分别指向纪氏兄弟心口,竟难分先后。
纪霄南挥鞭卷向剑身,纪霄北则去化解他攻势。戚少商一剑未曾使老,中途变招斜挑纪霄南右肋。剑鞭堪堪错开,戚少商便知那鞭里不知用甚么法子加了磁石一类的东西,能吸铁质兵刃。又过几招,他心中一惊,纪氏兄弟二人的鞭法,竟似是专门克制一字剑法的路子一般,无怪乎敢叫做捆龙索,只是虽然兵刃、招式处处克制,他二人功力却差了一截。戚少商心下更是奇怪,换两个高手来,他怕难以自保,又何必劳神伤财去抓息红泪;如今缠斗之中占不到上风,他二人也不出声以息红泪要挟,难不成就想试试这路鞭法而已?
纪氏兄弟之所以并未一上来便以息红泪相挟,确是依着主上吩咐,先印证印证鞭法不迟。塔顶地方狭小,底下每层都有人把守,戚少商绝无可能带息红泪夺路而逃;而顾惜朝,主上言语间成竹在胸,交待过不必担心。
戚少商敛气凝神,不再胡思乱想,他虽不知纪氏兄弟为何迟迟不亮杀手锏,但依今日情势,对方一旦以顾、息二人安危要挟,自己说不得终是要弃剑就擒的。打定主意,气运周身,剑光暴涨,带着一股强大的内力压将过去。
纪氏兄弟及两个黑衣人顿感胸口滞涩,喉头发甜,眼前一花,禁不住连退数步。待缓过一口气来,戚少商竟已不见踪影!
纪霄南大惊,心道还飞了不成,却见顾惜朝伏在栏杆边看向塔下。他急忙一步跨过去低头一看,戚少商右手环着息红泪,正飞快地下落;再仔细一瞧,栏杆上缠着几圈绳索,头上一只精钢小爪紧紧地嵌在木头中,这绳索比小指还细上几分,却能承得住两个人的重量,想是甚么珍贵奇异的材料制成。变故陡生,纪霄南一时呆住,顾惜朝凉凉地道:“要么看着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飞走,要么索性割断绳索摔他个半死,不过这乌金索一时半会儿怕是你也割它不断……你们这应变,啧啧,我瞧戚少商可快到底儿了。”
纪霄南震惊之后便即冷静,也不计较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对纪霄北道:“带着个人跑不远,你与其余人速速去追。”顾惜朝拨弄了两下缠在栏杆上的细索,淡淡地道:“瞧见了罢,回去跟你主子说,她输了,戚少商并不信我。”纪霄南道:“主上说的可不是个信字,顾公子莫要哄我。”再一瞧,戚少商和息红泪已往后山奔去,他面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有意思,九现神龙,主上定会喜欢。”
顾惜朝瞧着他二人身影没于丛林之中,俯身捡起戚少商不及带走的包袱,若有所思。适才戚少商逼退纪霄南等四人时,他那股强劲的内力比之在临安时又高出一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本就难上加难,除非得了甚么机缘,突破了甚么关键,亦或,还能如何呢?
落至第二层乌金索已到尽头,所幸距地面已近,落地之后,戚少商怕息红泪跟不上,是以右手仍揽在她腰间。普济塔距后山寺墙不远,二人进了山,专往枝叶繁盛处去。
转过一个山坳,戚少商瞧见一块巨岩之下有容身之处,颇为隐蔽,他将息红泪推过去,道:“我将他们引开,一会儿你回鸡鸣寺找住持无太禅师。”转身要走,息红泪拉住他,颤声道:“少商,你……你要回去找他?”戚少商一怔,瞧她神情凄苦,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道:“红泪,戚少商负你良多,来生再报。”伸手折了岩缝中生出的一朵野花塞在她手中,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道:“对不起,红泪,对不起。”
小小的红色花朵被风雨打得近乎凋敝,然而它却是从坚硬的岩石中生长出来的,柔弱又坚强。当年她说过等他,小雷门,连云寨,逆水寒,六扇门,风雨楼,一路等下来,她恨他更爱他,但那时心里总是存了期盼的,然而现下息红泪知道,戚少商与她之间彻底结束了,半点希望都不留,那是爱情的死亡,与他们能否逃过此劫毫无关系。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花瓣上。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已停,泪水亦收。一抹青色进入眼帘。只听顾惜朝道:“息城主受惊了。”声音中带着三分笑意,仿佛许久不见的老友,仿佛甚么也不曾发生。
息红泪却头也不抬。顾惜朝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息红泪嘲讽道:“自然不惊讶,你这人原就铁石心肠,不,是狼心狗肺。”却仍是不瞧他一眼。顾惜朝笑了一声,温言道:“戚少商呢?”息红泪冷冷哼了一声。顾惜朝叹道:“竟然又将佳人独自抛下,这一等不知又要几载,戚楼主也太不成话了。”
息红泪淡淡道:“你不用激我。是,他不肯娶我,我一厢情愿,但我愿意等他,我愿意承认,我愿意面对,这并不可怜。“她终于抬头与他对视,“顾惜朝,可怜可笑的是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顾惜朝一怔,笑道:“息城主说的甚么胡话,莫非淋雨受了风寒?”
息红泪紧紧盯着他,道:“江湖上人人都道他大仁大义,念及顾夫人恩义,天大的仇都能放下,哼哼,旁人不晓得,你顾惜朝也不晓得么?”
顾惜朝面色渐沉。
息红泪迈进一步,道:“他是铁了心要下地狱,可笑你左盼右顾、自欺欺人,可怜你优柔寡断、自怨自艾!”
顾惜朝冷笑道:“一派胡言!我有甚么自欺欺人、自怨自艾的!”
息红泪目光冷厉,道:“你以为他再不信你,因为他去见你身上还藏着条乌金索,因为他毫不犹疑地弃你于敌手!”
顾惜朝怒道:“住口!”
息红泪道:“你这个疯子、懦夫,你永远不敢承认自己想要甚么,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甚么最珍贵!他那么难,你却又一次毁了他的信任,是你让你们无路可退!”
顾惜朝怒道:“住口!”
息红泪目露嘲讽,道:“甚么捆龙索,他今生为何所缚,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顾惜朝厉声道:“我教你住口!”
息红泪凄然笑道:“他救我性命,却是要与你死在一起!可笑你竟然不明白,你竟然不明白,哈哈,哈哈!”
顾惜朝脑袋里“嗡”地一声,咬牙道:“息红泪!”倏地伸出右手扼住了她喉咙。二人相距极近,她又心神动荡,措手不及之下给他一招便即制住。
顾惜朝耳边隐隐响起那个如天籁又似鬼魅声音——
“举世皆醉而我独醒……”
“小女子不过是个贪玩儿的赌徒,决定权在你手中,公子并无损失。”
“难道顾公子不想瞧瞧究竟甚么才是真正的捆龙索?”
“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敢不敢?顾惜朝?敢不敢?”
顾惜朝头痛欲裂,手上不觉越收越紧,息红泪满面通红,嘴唇发紫,已晕了过去,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突然一声“阿弥陀佛”,犹如一道晴光驱散了脑中梦魇,顾惜朝回神的同时腕上一痛,不由松了手。眼前人影一晃,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扶起瘫倒在地的息红泪,右掌轻抵她后心,一边渡以真气,一边缓缓地道:“顾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顾惜朝疑惑道:“你怎知我姓顾……你是无太禅师?”
老和尚道:“老衲正是无太。”
息红泪醒转过来,幽幽地道:“他回普济塔找你去了。”
无太禅师道:“适才老衲眼见一群人从寺中追出来,想必戚施主寻你不着,又再进山了。”
顾惜朝迟疑片刻,道:“大师既然欠诸葛正我一个人情,便去救戚少商一命罢。……我不杀她。”说罢转身便走。
无太禅师道:“且慢。顾施主可知戚施主要我如何还这个人情?”
顾惜朝摇摇头道:“与我何干。”
无太禅师道:“老衲年轻时练的功夫甚是阴邪,伤及心肺,皈依之后静心礼佛,悟出一套化阴驱寒的纯阳心法,戚施主言道,他有位故人亦是损于阴寒功夫,又受过极重的外伤,要我将这套心法传授与他。”
顾惜朝心中砰砰乱跳,胸口起伏,极力克制也无法平静。他一咬牙,飞身而去,远远听到身后无太禅师浑厚苍老的叹息声:“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戚少商!戚少商!顾惜朝心中烦乱恼恨,他与戚少商之间夹缠不清了这些年,现下他倒宁可兵戎相见血债血偿,也好过如今这般受他好处。整日细雨,山中小道泥泞,留下不少脚印,顾惜朝静了静神,辨迹循声,直寻到一处断崖前。
纪霄南、纪霄北兄弟正挥动捆龙索,与戚少商缠斗,四周围着十余名黑衣人,将退路封死,从分布阵型来看训练有素,还有几人受伤退在一旁,显然对方并不想带个死人回去。戚少商攻守间身形滞涩,显是气力不济,按说以他在塔顶时的深厚内力,半个时辰里应付纪氏兄弟和这十几个手下应该不成问题。顾惜朝无暇细想,叫道:“住手!”
然而高手过招,不敢稍有差池,更何况他三人也不见得便有意停手,顾惜朝恼怒,扬手打出神哭小斧,直奔纪霄南而去。长鞭不易破小斧,纪霄南向一旁斜扑出去,险险避开。纪霄北挥鞭护住其兄,怒喝道:“顾惜朝!你想干甚么,又要反水不成!”
顾惜朝不理他,径对纪霄南道:“我与他说几句话,你们退后些。你主子要的想必也不是一具尸体罢。”纪霄南挥手示意,众人退后五步,仍是呈扇面形展开,丝毫不乱。
戚少商闭了眼,眉头紧蹙,眉心凝成一个“川”字,显是痛心失望之极。顾惜朝上前两步,戚少商伸手示意他停下,他不由驻足,心中百转千回,想开口却又无言,不知是说不清楚,还是无话可说。
戚少商突然睁开眼,一字一句念道:“一年复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弹一回,舞一回,一夜一相知。”声音乍听之下洒脱,却掩不住一股悲凉。
他念到“一句一离别”时,便开始后退,一共七句,退了七步,突然纵身后跃,直直坠入断崖之下。人已不见,那句“一句一离别”仍在山中轻轻回荡。
顾惜朝心念电转,戚少商跃起之时他亦飞扑而出,伸臂去够。纪霄南心思缜密,在一旁瞧出不对,早已蓄势待发,捆龙索挥出堪堪卷住顾惜朝右足踝,使力向回一拽,顾惜朝借力翻回崖边。
纪氏兄弟在崖边俯身观察,阴雨天天色灰暗,断崖下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纪霄南道:“明日一早分头探查,看有无出路,死便见尸。”他看了顾惜朝一眼,却不与他搭话,迟疑片刻,一挥手,带着一众手下有序离去。
一切有如电光火石,顾惜朝根本无暇他顾,随戚少商坠崖,借捆龙索逃生,皆是本能为之,直到此刻尘埃落定,才觉出脑中一点空白弥散开来,渐渐将整个人罩住,仿佛被人定身一般半晌动弹不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虎尾溪畔以为戚少商丧命,是落寞怅然;而如今,他心痛如绞,却是无泪可沾襟。
一年复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弹一回,舞一回,一夜一相知。
顾惜朝立在崖边,手中紧紧攥着那片从戚少商身上扯下来的袖角。夜风卷起他的衣衫,轻舞飞扬。
备注:
(1)据记载梁武帝舍身为僧在同泰寺,一说同泰寺乃鸡鸣寺前身,一说并无关联,至今并无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