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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谁饮 ...

  •   安石榴花猩血鲜,凉荷高叶碧田田。
      鲥鱼入市河豚罢,已破江南打麦天。

      太湖水明亮如镜,一望无际,五月风吹,荡起阵阵的涟漪,波光潋滟,如诗如画。湖面上无数只大小渔船往来游走,熙攘的喧嚣打破如画美景,却带出尘世人间热闹的温暖。

      船帘一挑,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进了舱门,稚气的脸庞透出一股子欣喜,声音清脆,“先生、先生,您瞧这把三弦儿,大伯父从苏州城里带回来的,上好的青花白底蟒皮、上好的花梨木,知道您精通音律,特意让我拿过来给您瞧瞧,能弹不能弹?”
      船舱内一名男子盘膝而坐,手上一卷《灵枢》,闻得小童之语,微微侧转了脸,神采俊秀,眉如远山,目中隐隐有凌厉之气,却似又拢于了那一身极淡的石青色粗布长衫之下。正是顾惜朝。
      顾惜朝瞥了一眼少年手中捧着的三弦琴,淡淡地道:“弹不了。”
      那少年失望道:“哦,弹不了么?先生身边不是带着一把三弦么,大伙儿都以为您会弹呢。”
      顾惜朝翻着书,漫不经心地道:“小江,昨天的功课做好了么?再过几个月你便满十三岁了,连《千字文》都还背不利索。”
      小江脸一红,迟疑道:“可我们渔船上的孩子,历来都是读两年书、识几个字也就够了的,大人们都说又不指望我们做状元。”
      顾惜朝道:“认识几个字就够了,你想一辈子窝在这渔船上么?”
      比起打手板、关饭学之类,小江更怕顾先生长篇宏论的大道理,暗自吐了吐舌头,丢下一句“我去背书”急忙跑了,心中却想在渔船上自由自在的有甚么不好。

      傍晚收了网,依然拣了最好最新鲜的鱼虾给顾先生加菜,但小江的爹爹老江却没像平日一样过船来问候,学船里的学童也没在饭后围过来试图从先生嘴里问出一些新鲜有趣的故事。顾惜朝原想乐得清静,又可多看几页书,不料今夜外面似乎格外的吵闹,他起身出舱,欲到甲板上看个究竟,顺便透透气。
      老江正在自家的渔船上往下轰学童们,让他们回到头船上去,瞧见顾惜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小毛头们吵到顾先生了吧?”绷起脸来道:“还不快回去睡觉,明天背不出书来,一个一个打板子!”
      学童们见惊动了顾先生,不敢再闹,踏着舢板回了头船,一个个缩着脖子钻进船舱去了。学童们都纳闷,也不知道今年怎么请来这么一位先生,看上去俊秀斯文,但治学严肃得不得了;想偷懒耍赖吧,别看他腿脚不大好,却伸手一抓一个准,没一个跑得了。

      这几日学童们有些异样,不再像平日稍有空闲便满船乱窜着爬桅杆、摇舢板、钓鱼、牵小竹偶,倒是总爱往江家渔船上跑,回来便叽叽咕咕地交头接耳;过了几日一个个又兴高采烈地开始拿着树枝、毛笔比划来比划去,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顾惜朝忍无可忍,他对小孩子的玩意儿没兴趣,可不追根朔源,便无法斩草除根,不斩草除根,这帮调皮鬼怎么好好用功?
      顾惜朝道:“不在学船上好好呆着,是哪一家的规矩?”
      小江忸怩道:“我爹带了个生病的叔叔回来,我们就是去陪他说话解闷。”
      顾惜朝道:“你爹还是一样的……热心。”心中却道多管闲事。“哼”了一声又道:“到底谁给谁解闷?”
      小江被看穿,嘿嘿一笑,道:“那个叔叔可有趣了,他会讲好多故事,大家都喜欢听。”
      顾惜朝道:“甚么样的故事?”
      小江道:“大侠的故事,打仗的故事,嗯,还有……”他皱眉思索。
      顾惜朝接口道:“还有甚么?”
      小江道:“还有莫名其妙的故事。”他得意道:“先生,我这个成语用得好不好?”
      顾惜朝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不由自主地问道:“他在哪里?”
      小江道:“谁,那个叔叔么?在我爹的渔船上啊。”
      顾惜朝道:“带我过去。”话音未落,人已出舱。
      小江呆了一呆,惊呼:“啊,先生,我们以后会做好功课才过去玩的!”急忙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老江站在船头,目送一叶轻舟踏浪而去。顾惜朝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白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水天一线处,他想教那小快船停下,但是要说甚么呢,让他在这里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于是他问了一句很没意思的话,“他,甚么时候回来?”
      老江循着他的眼神所及,指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奇道:“他?回来?还回来作甚么?没听他说要回来啊。”
      顾惜朝有些失神,去年在寒山寺外枫桥之上,戚少商弹拨一曲,而他则吟着太白的黄河之水舞了一轮剑,二人喝尽了葫芦中的酒,仿佛回到黄沙漫天的大漠,皓月昭昭的一夜,琴剑相和的旗亭,宿命轮回一般的相似。他以为他们今生不会再见,不见便不见,他一个人过得很平静。
      又想起那一年在神威镖局,他拿着刻有旗亭相识人的木条问他是不是你,他一脸讥讽地回答不是,还反问一句,怎么,很失落?可如今连一个嘲笑他的人也不可得,人生竟能孤独至此么?

      这一轮的供学即将结束,明日顾惜朝跟学童们便要搬到江家的船上去。当晚吃过船酒时,小江一手托着腮,一手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偷偷问老江:“爹,为甚么叔叔总在睡觉?”
      顾惜朝挨小江而坐,闻言右手轻轻一颤,两滴汤汁落到小几上。其实并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能将这个人与他莫名其妙想到的那个人牵连到一处,但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去见一见这位总在睡觉的叔叔。

      戚少商的模样还是一如从前,只是看起来有些苍白虚弱,那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的眉头,不知如今又有甚么放不下的心事。
      顾惜朝放轻脚步,在他旁边坐了,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果然是他,竟然真的是他,为甚么又是他?那么下午乘舟而去又是谁?其实他并不知道小江口中的叔叔是谁,也看不清那道背影是谁,他所想所问,岂非是自己心中的一厢情愿?
      当初为了一把逆水寒要取他性命,血流千里枯骨遍地,现下人就在面前,一掌下去立时便可毙命,可是如今要他的性命又有甚么用处呢?踏着他的尸体再来寻找一条青云之路?九现神龙究竟有没有这样值钱呢?
      顾惜朝想着想着便笑了一下,在他肩头戳了戳,道:“醒醒罢,戚大侠。”
      戚少商慢慢睁开眼,瞧见是他,浅浅一笑,道:“你来啦。”
      顾惜朝蹙眉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我会在这里。”
      戚少商道:“我为甚么要奇怪?”
      顾惜朝道:“去年在寒山寺你毫不意外是因为知道我给六扇门做内应,今年总不成又知道我在这太湖之上罢?”
      戚少商笑道:“自然不知道,我又没有上知天文中通人和下晓地理的本事,不过凑巧被这里的渔民救起而已。”
      顾惜朝道:“哼,怎么每次见面戚捕头都在被人追杀?不过运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走到哪里都有人救你。”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顾惜朝原也没想提及,却不知为何自然而然便出了口。有些事便如爆竹一般,一碰便会粉身碎骨,之后归于死寂。
      沉默了一会儿,戚少商道:“顾先生错了,现下没有戚捕头,只有戚楼主了。”
      顾惜朝挑眉道:“哦?”
      戚少商道:“你真的假的,当真不知道么?”
      顾惜朝知道他甚么意思,冷冷道:“顾惜朝现在是教书先生,但他对江湖上那些事儿究竟知不知道呢,究竟死没死心呢,戚楼主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总之我是不想说的。”
      戚少商笑道:“顾公子雄才大略,心思缜密,手段又毒辣,我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罢。”
      顾惜朝道:“承蒙戚楼主夸奖。”
      不多时戚少商又再睡去。顾惜朝闻得他呼吸渐沉,转头瞧着他,心道有个大仇人在卧榻之侧,这个人为何仍敢安心酣睡?他二人之间有相惜相知之情不假,但血债累累亦不假,换做是自己,敢不敢如此?

      太湖水产丰富,“银鱼、白虾、梅鲚”并称太湖三宝,鲜美异常。又因其频临大海、偎依长江,又出产大量海鱼、江鱼,可谓一年四季时鲜不断,“桃花流水鳜鱼肥”之句天下皆知,而五月恰是吃鲥鱼的好季节。
      老江道鲥鱼最适合体质虚弱的人补身,每天教小江她娘变着花样给做,反正先生学童们也得供给最好的。
      戚少商允吸着鲥鱼鳞片,赞叹道:“以前便听说太湖鲥鱼不去鳞,这是头一遭吃到,还是最最新鲜的,果然是鲜美异常,名不虚传。”他欲去翻鱼,顾惜朝伸筷架住,凉凉地道:“太湖渔船上吃鱼不能翻身。”
      戚少商奇道:“哦,这倒不曾听说,规矩还真不少,可有讲头?”
      顾惜朝道:“鱼翻身好似翻船,不吉利。大当家的如今一楼之主,切莫只记得吃,传出去没的叫人笑话。”他一脸嘲笑地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人。
      戚少商道:“所以须得顾先生来调教。”
      顾惜朝突然道:“之前有人来看过你,为何不同他回去,赖在人家的渔船上作甚么?”
      戚少商道:“伤还没好,走不了。”
      顾惜朝嗤笑道:“不想说便算了,这由头实在烂得可以。”
      戚少商道:“我想既然到了此处,便见见顾先生再走。”他顿了一顿,扬起嘴角又道:“不亲眼见见顾先生现下在做甚么,如何踏实得了?”
      闻听他尾音上扬话中有话的后半句,顾惜朝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奇妙的情绪顿时荡然无存,他冷笑道:“你又知道一定是我?”
      戚少商笑道:“那须怪不得旁人,顾先生教的学生,不用问便全交待了。”
      顾惜朝心中恨恨地想,读书不见这么用功的,却不想他又不曾易容乔装,连衣衫也是从前喜穿的颜色,小江他们说两句,戚少商猜得出也不稀奇,况且他二人原就有些莫名的默契,他不也直觉睡觉的叔叔是戚少商么。念及此,忍不住问道:“你都给小江他们讲些甚么,甚么叫做莫名其妙的故事?”
      戚少商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顾惜朝窝火,不再言语。戚少商突然叹道:“虽不能常伴身旁,但此生有幸能与你相遇,也便不枉了。”
      顾惜朝大惊,他们之间打从见第一面起,便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愫,血流得愈多,便愈是复杂难辨,他相信他们都感觉得到,但这种言语戚少商怎能说得出口?他心中恍惚,连耳根都仿佛灼热起来,抬眼望去,却见戚少商伸筷子拈着一块鱼肉举在眼前,满目的深情无限。
      果然,戚少商又道:“能享如此口福,受伤也值了!鲥鱼啊鲥鱼,我会常回来与你团聚的。”
      顾惜朝气血上冲,窘迫不已,适才自己竟然那般心思,要给他知道了岂不颜面尽失?然而他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给人听,说给鱼听也不错。
      戚少商瞧他脸色一时微红,一时青白,心中大乐,故意道:“下回我来见鲥鱼,定当再来拜访顾先生。”
      顾惜朝哼了一声,道:“船学一年一供,多数学童也不过就读个三两年,明年顾先生不知道在哪里,总之不会在原地不动。”
      戚少商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葫芦,笑道:“顾先生喝酒不喝?”
      顾惜朝揶揄道:“戚大侠命都快没了,酒却从来抓得牢。”
      戚少商仰头喝了一口酒,道:“这次可不是江南的酒,烈得很呢,先醉的人便要弹一曲来听,你行不行啊?”
      顾惜朝劈手夺过葫芦,睥睨道:“士隔三日没听过么,我现在酒量好得很呢!”

      顾先生常教学童们不可妄言,不过自己偶尔也会犯错。
      先醉的人依然是顾惜朝,完成赌注的人依然是戚少商。
      顾惜朝在神思恍惚中隐约听得那琴声既无愁苦相思之意,亦非奔放豪迈之音,而是清悦流畅,说不出的平和安宁,不觉胸怀一畅。琴声越来越轻,越来越低,伴着夜雨在太湖之上渐渐飘远。
      一江明月同谁饮,半指丝弦与君听。

      天色微明,顾惜朝突然惊醒,戚少商已不见踪影。他四处一瞧,身边静静搁着一把古旧的三弦琴,琴身上一页素笺,陪君醉笑三万场。
      他们二人,也许可以把酒言欢,也许可以以命相搏,但谁会为谁停留,谁又会为谁等待呢?
      顾惜朝随手将素笺一抛,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懒腰。他阖眼回想昨夜同另一个人并肩而卧的感觉,同另一个人十指相扣的感觉,半晌,突然一笑,道:“不诉离殇。”

      是日课后,顾惜朝拿过三弦,修长细直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头、琴杆、琴弦、琴鼓,反反复复,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地仿佛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手指弹拨,琴音缓缓流出。
      小江皱着眉,满眼迷惑之色,奇道:“先生不是说弹不了三弦儿么?”
      顾惜朝长眉一扬,道:“你那琴不好,自然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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