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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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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泠沅推开神殿的门,如他十四岁那年一样的,眼神无助,惊惶就像要失去最珍贵的东西的人一样,一片黑暗里是那个十岁的女童为他点燃一盏灯,她伸出救赎的双手,那样素净的笑容比这神殿里的神像都更有慈航普度的意味,她说:“每一样的东西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权势也是一样,站得越高,手中的权柄愈重,你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你所在乎的人了”。
阿玖,这两个字,好似只有沈祈才唤过她,可更早唤她此名的人是他呀!
“阿玖,阿玖你就是我要守护的东西”。
那是自母亲死后,他所在乎的,唯一的,也是倾尽一切要守住的东西。
那是女童在神像后哦偷偷听完他的祷告后说出的话,想起那是的“阿玖”,顾泠沅的脸上浮现的是一个普通人的满足的神情,无尽的夜是漫长的,如一座孤寂的坟丘,无人问津。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母妃被父皇一杯鸩酒赐死,他一夕之间失去所有,年幼的太子除了储君这个头衔之外,他一无所有,每一日都活得担惊受怕,生怕稍有行差踏错,母亲谋了半生的太子位就会成为其他兄弟姐妹的,帝君的心似是被什么一下下的撕开,阿玖说,日后是帝王的人怎能如此脆弱?
冰冷的话活似一把穿心的匕首,顾泠沅不知道当朝万人之上的十岁孩子内心又是何等煎熬。
采薇大祭司唯一的亲传弟子,在扶桑大陆上,在神权与君权同等的国家,她是日后与君王同掌帝国大权的人。
承受的苦不比他少,甚至遭受背叛的年岁要比他早很多。
可,当朝的未来祭司,一个稚童又是凭什么撑下去的呢?
顾泠沅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为罪,神殿里的海棠花开了,蔓延着的是明烈得余香,沁人心脾。
“阿玖”
帝君在迷茫里顺着心唤了一句,这一声地呼唤的时候,他忘了她与沈祈在兮虞山上双双而笑的刺目,只是像少年时一样固执地寻求,那给予他撑下去劫难力量的女子。
人从黑幕里走出,清凉的声调在他的内心拨开了一层破碎的心。
“泠沅”
祭司披着青丝,赤足走在冰冷的殿堂上,有月光将她的脸映在帝君的面前。
帝君伸出手去将她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
“阿玖,我爱你”。
帝君眼中的白玖眼里无波动,仍是那个无心绝爱的祭司,她说:“陛下,你把臣妾当成祭司大人了”。
她是夏舒梅。
“你随我来”
祭司清冷的声调在狭窄的暗室里回响,低沉中有着十分的决绝。
那是做了什么样的决定的沉重,神殿后的暗格被白玖突然开启。
祭司的手似有犹豫,眼神里黯淡如夜里最暗的星辰。
可手比犹豫更快,更狠绝。
“阿玖”
一直跟在素衣女子的帝君无法抑止内心的情感。
因为他不曾知道,这个女子居然在他这个当朝帝君眼皮子底下藏了这样大的暗室,就在这帝国人人敬畏的神殿地下——如此工程,又是何时开始的,连他这个自以为对神殿的所有事,对她了如指掌的人都不知道,是的,连他都瞒过去。
“不要觉得惊讶,泠沅”
清冷的声音推开时间的洪流,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我十几年不曾到这儿来了”
这就是白玖的解释,她的往事令他冥冥之中,有种恐惧。
他从未问过她的往事,这样的暗室,她的过往……,扶桑的帝君的心似是被什么绊住。
顾泠沅透过手中的灯光照到了女子的容颜,宛如冰雕一样,素色的幢没有任何颜色的装饰,似近而远的距离,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沉重。
“走吧”
顾泠沅听到这一声恍若隔世而来的叹息。
“我和沈祈的恩怨,我便让你看个清楚”
“镜花是前尘的重现,泠沅”
更深鼓重,一个古庙里,一片断壁残垣里,顾泠沅透过那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夜雾看到的是一个女童,经历过战场,杀过无数人的帝君又岂会不知道那是血,染红了女童全身的是淋漓的鲜血,她又一双令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的双眸,在她转身的时刻,帝君只觉整个血液都已凝固。
血衣黑发,沙尘,和一把剑在暗黑的夜晚,出现在帝君的眼前,宛如一朵海棠,用血染红的衣裳啊!与今日手握千万人的性命的祭司,可眼中一片清明的白玖天差地别。
“追杀,终于到了吗?”
女童手握软剑,迎着冷风走向残雾后的地方——树木后是这里唯一的、最好的隐藏区。
“这些人被我杀了”
月铺开的清冷色彩里,那个白衣的少年的眼中是第二道色彩,惊鸿一般的身姿从树枝上跃下,摇落的杂叶落在他的衣袖间,纯净如水,他的眼里是清亮的,出自内心的悲悯。
这样的眼,让帝君感到妒忌,不含任何杂质,没有上位者嗜血的残忍是江湖剑客拔剑相助弱者的理所当然,是神坻对芸芸众生的悲悯,自然亦无沈祈作为家主的权衡一切的杀伐。
“君雅”
女童不顾一切的扑向那个月色下的少年,抽泣声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声响。
沈君雅抚着女童的头,温柔的把她脸上的沙尘擦干净。
“阿玖,这个世上还有沈君雅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绝不会”
少年的眼里一时间涌起的神色是复杂的,那几生几世的情感仿佛都在这一眼里。
“我以为……你爱夏舒梅……她们夏家的权势”
这一刻里,白玖的眼里泛起恐慌,而沈君雅也是一愣。
“爹爹被帝后姑姑杀了,她还要杀我”
沈君雅拉起她的手,清亮的眸子里是不会褪色的誓言。
“阿玖,即使没有全世界,你还有沈君雅,对不对,所以不要哭”
从小到大,沈君雅都是这么一个人,年幼的白玖知道,即使她什么都不剩下,可是她还有沈君雅,可是白家的祸事和夏舒梅的到来却打碎了她以为会一辈子拥有的东西。
九岁的那一年,一个叫夏舒梅的女子拖着伤重的沈君雅回来。
“姑父,舒梅是我的未婚妻”
沈君雅的眼扫过面色带有欣喜的父亲。
她的父亲一直把沈君雅看成是亲生的儿子,儿子要娶亲,做爹的自是喜上眉梢。
年过半百的父亲微笑着点头,还着人把自母亲死后便再无人居住的屋子收拾干净让夏舒梅搬进去住,沈君雅笑着携着自己的“未婚妻”去看屋子。
“君雅,你身上有伤,要不然我叫人带夏姑娘去看屋子?”
父亲担忧的看了眼沈君雅,那个叫夏舒梅的女子也点了头。
可沈君雅的长袖偏挡在了父亲吩咐要带夏姑娘去看屋子的下人面前。
“姑父,舒梅怕生,我亲自带她去”
沈君雅不客气的挡回了父亲的好心,不顾伤重的身体,硬是笑着带夏舒梅去看屋子。
父亲自是未和沈君雅生气,高兴的样子溢于言表。
“父亲,我喜欢沈君雅”
一直躲在帘后什么都不说的、满怀期待想着见沈君雅的少女终于在这一刻对自己的父亲太史官白烟云说出埋在心底的“喜欢”。
“玖儿,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白烟云头一回摆出史官在皇权面前宁死不改史册的威吓。
那一年的夜里,白玖看到自己的父亲奔到母亲生前最爱的海棠树前面絮叨。
“宁为平民妻,莫入帝王家,陈阿娇长门赋,卫子夫毒酒赐死,拳妇人因武帝恐子幼母壮而活活勒死,我不能让阿玖成为如湘那样的人,夫人,为夫向你保证此生竭尽所能,必不让玖儿步这样一生叱咤风云,最后连墓地都寻不到半块的女子的后尘”
夏舒梅是个极其恬静的女子,每日捧一卷书坐在院里晒太阳。
白玖因不想看见她而一去游山玩水便忘了归期。
直到沈君雅带着白家满门抄斩的消息来找她。
沈君雅拥着全身躯干尽是冰凉的白玖离开鲜血遍布的白家。
有时白玖会突然从梦里醒过来,不停地叫着:“爹……,秋娘……”
有时白玖会抱着他哭,接着就继续睡,有一天她睡醒了抓住沈君雅的手,握得死死的,眼神是慌乱的:“君雅,你会不会离开我,会不会?”
“不会”
沈君雅想也没想就否定了她的浮想联翩,然后把被子盖在白玖的身上,就去处理几日来因为陪她而给沈家积下的那么多事。
白色的衣衫离开了少女的视线,她抓住被子,哭着断续的诉说着自己的恐惧。
“君雅,你也会离开的,父亲说夏家才是配得上沈家的人,你骗人,五岁时,我不小心把爹心爱的玉砸了,你就说是自己砸的,六岁,我因着顽皮把海棠剪了,那是娘生前最爱的花,你就说是自己剪的……可现在不会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你伤的是那样的重,都不和我说一声,被夏舒梅搀回来以后的你如往日与我谈笑,可是你是喜欢夏舒梅的对吗,君雅?”
“没错,他是喜欢的,只有我夏舒梅才配得上他沈君雅,而白姑娘你,你只是你父亲临终前硬塞给他的一个包袱,他为了报答你父亲的养育之恩,才对你如此,可白姑娘君雅他可曾为你画眉,可曾对你说过誓言,白家灭了,不如我给你指一条生路,去当圣女,一辈子侍奉神明,有可能还可以当上祭司,它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呀,白……”
“够了”
白玖抓住被褥,呼吸已然加速,冷冷地看着这个恬静的女子一眼,白玖拿了沈君雅赠她的佩剑霜花,就此离去。
沈君雅要找一个人不难,要找到一个人很简单。
这个人对他很重要可却找不到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根本不想找到白玖。
夏舒梅的记忆中,沈君雅除了那日白玖离开后露出那样死木般的颜色,再无其他。
久到了连夏舒梅都真正以为他忘了白玖。
十几岁的少女从来就没有摆脱过来自宫廷力量的追杀。
她的帝后姑姑灭了白氏一族又焉能不斩草除根。
沈君雅的未婚妻又如何能容忍得了这样一个对自己的婚姻有着致命威胁的人物存在。
如果说又什么可以让一个人迅速成长,那么这样东西定然是环境。
对月枕书,浪迹天涯,泛舟五湖,击剑策马。
经历过这样的白玖早已非当年开在太史公家的那株视如心头血的海棠花。
她只是一个江湖人,太史公的女儿早已葬身于皇族的铡刀之下。
白玖无数次对自己一遍遍的诉说,直到十四岁。
可容貌依旧是十岁的容貌,因为她喝了江湖沧家的“千盏泪”。
她可以保持五年十岁的容颜,一来易容便于复仇,二来希望日后见到沈君雅。
可以,相见相看不相识。
夏舒梅给她指的路,她一直记在心上,而那位沧氏家主,她的救命恩人也说这大概是唯一的路,对,祭司是为白家洗雪沉冤的路。
也就是这条路改变了她一生的宿命。
一条走到黑的路,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火光。
那个令她飞蛾扑火般涌去的沈君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