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草木清寒

4、彼岸-四

　　红尘摇着桨，愈是接近三途河中心那一点她愈是心惊。那个灵魂，已经被许许多多的水鬼恶灵撕咬得失去了灵体，仅剩下一缕纯白色的光芒。那个灵魂，根本没有反抗！

　　十八层地狱的入口开启了，就在三途河下面。每天一次的开启，就是定时清空恶灵的方法。

　　幽黑静谧的水微微荡漾，红尘忽地停住了飞快摇着的桨。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面纱飞起，她的眼神瞬间凝固在了一点。

　　难道，那个灵魂，是澄澈？

　　发生了什么事？

　　她停在了那一点，右手指尖凝出一道血色光芒，延伸到水中，缓缓地搅动。恶灵逃散，澄澈的灵魂便全部露了出来。纯白色的缕缕灵体散开在水中，那是相当于人类的血液。

　　地狱里面的火光和血光瞬间吞噬了千万恶灵。

　　而那一缕微弱的纯白灵魂便要随着恶灵进入地狱。

　　不要……不要！

　　红尘沉寂了千百年的心在这一瞬间撕心裂肺地痛起来。这种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对自己重要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

　　她不要再经历一遍这种痛了！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放手。为了澄澈，也为了幽冥祭司，她会将这千百年沉淀在心底的火焰释放出来，不再让任何人后悔——

　　也不再让自己后悔。

　　就在犹豫不定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缕细细的声音，带着莫名刻毒甜美的欢愉：“你跳下去啊，去救她啊。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爱上什么不该爱的人别当我不知道，下去救她啊！”

　　她心中一惊：那竟是冥王的声音？

　　连她这样淡漠的小角色都要杀，冥王又怎会放过澄澈？就算是进入了十八层地狱，就算她本身根本没有什么罪孽，冥王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折磨她吧！

　　况且，冥王早就对她存了极大的杀心，她若是用精神力抗拒冥王的惑神咒术不跳下去，今后也绝难逃掉一死。

　　还不如在自己还有用的时候，做一件不会再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俯身，跃下了三途河。

　　幽黑阴冷的水没过了头顶，她的嘴角却浮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熟练地潜泳于三途河中。三途河的河水拥有极大的毒性，再加上那无数的恶灵。灵魂进入三途河都会身受仿佛拆骨放血般的恶灵噬身之痛，何况她有血有肉的人？

　　肌肤宛如玉石一般凝固住了，身上裂开了无数伤痕，血丝一点点消散在水中。恶灵们扑过来，欢呼着食用她的血肉。血液流干，她的肌肤从苍白变得如同冰雪般透明。接着是皮肉，从身体上剥离，露出了森森白骨。筋脉被恶灵们咬断，她的身体渐渐无力。在内脏全部被噬咬干净，全身都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骨架时，她知道，自己坚持不到地狱入口了。她一定要到达那里，在澄澈进入地狱之前到达那里，不让澄澈这个无辜的孩子受到任何苦楚！

　　她抬头，失去了眼珠后黑洞洞的眼眶内一瞬间燃烧着烈烈火焰！

　　周身剧痛，痛到了麻木也是痛。她几欲昏倒，但是她奋力忍住了。几千年没有受到这种痛了？还是这种痛来的爽快……不像心痛那样折磨人。

　　短短十米，却如同穿越生死一样艰难！

　　她在最后一刻，到达了地狱的入口。

　　白骨支离的指尖颤抖着，缕缕血色光芒掺杂着细小的骨片，织成一道巨大的网，封住了地狱的入口。她将自己仅剩的三魂七魄以及白骨全部祭出，用生命，封住了地狱的入口！

　　火焰一下燃烧到了空茫的黑暗之中。

　　虽然，这样也只能封住地狱一个时辰。

　　她却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意识消散的同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一个梦幻般的泡影，向上升去。上面是光，千年未见的光明。无力感消散，她从未觉得自己活得这么潇洒。

　　她对着光明笑了，伸开双臂，迎接着那道光。

　　她可以进入轮回了。

　　那一瞬间，她真正明白了“摆渡人”宿命的真正意义。

　　眼前绽开了一朵华丽丽的花，那朵花随风摇曳却是缱绻万千。那朵花的名字叫——

　　尘间。

　　千年之前的回忆随着那朵花一齐绽放。

　　千年之前的自己，好像是桂林人。生在漓江边，伴随着山清水秀长大。父亲以摆渡为生，母亲便捕鱼撒网。

　　“尘儿，外面在下雨，记得戴上斗笠哦！”

　　那是父亲宽厚包容的怀抱。

　　“尘儿，你去看看外面的流苏花开没开？”

　　那是母亲柔和温婉的笑颜。

　　“尘儿……”

　　“尘儿……”

　　无数的面孔交叠起来。

　　那一段记忆，也随着这些面孔而浮现。

　　记得五岁时，和父亲在漓江上泛舟。幼小的她什么也不懂，扯着父亲的衣角，斗笠遮盖了她一半的面容。父亲用一支竹箫吹着婉转而忧伤的曲调，反反复复。她用明亮澄澈的眼睛看着父亲，好奇的问：“为什么只有这一支曲子？”

　　父亲微笑着，却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支曲子的内涵，是别的曲子所比不上的。写出这支曲子的人是汉代的大音乐家，他的名字却罕有人知。他将他的一生都用在了这支曲子中。”

　　她不懂事，如何都不会怀疑。父亲只是一个摆渡人，怎么会懂得这种内涵深刻的曲子？又怎会吹出这种曲子？

　　她看着父亲，轻声开口：“那么，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父亲答道：“《尘间》。”

　　她似懂非懂，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沉默良久，父亲忽地开口：“尘儿，从今天起，你就要开始学这支《尘间》。”他的眼眸里，是少有的严肃和狂热。

　　她点头。这时，她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欢欣。

　　“我是尘间摆渡人，”

　　“笑亦无情泪无痕。”

　　“千年尽逝终一梦，”

　　“仅留草木渡红尘！”

　　这四句诗，配上婉转忧伤的曲调，竟在无意中牵绊住了她的宿命。

　　那一年，她五岁。

　　十年之后，她接过了父亲的班。她爱着漓江，爱得非常深沉，同样也爱着那名为《尘间》的曲调。父亲说，尘儿，你的领悟能力和对音乐的天赋，或许能够领悟出《尘间》的真正内涵。

　　她的父亲，其实是当代的大音乐家。他将一生都祭献给了《尘间》，却没有研究出《尘间》的意思。

　　仿佛做了一场亦真亦幻的梦，百年，千年，在静止的空间内。冥界三途河幽黑的水，宛然便是漓江清澈的水。

　　其他的摆渡人总是唱着繁复悠扬的曲调，结伴而行。而她，一人一舟，有些清冷和孤傲。她会唱的曲子很多，但她从不在摆渡的时候唱曲。她所追求的，是青山碧水一叶舟那种天人合一的绝美。凡世之中的歌声，往往会破坏了出尘的漓江。她唱的曲子，是面对着江边座座青翠的山峰，脚踏着漓江清澈的碧水，为这种出尘空灵吟唱着赞颂的赋词。木桨为箫，竹笠为琴，船下的水波为无声的曲调。竹筏的千回百折，是她清越的歌声。

　　偶尔，在月色澄明的时候，她会偷偷带着箫，从家中出发。将船划到寂静的漓江中心，望着河面上的清辉微笑。箫声呜咽，她吹一曲《尘间》，把对漓江的感情全部都溶在幽怨缠绵之中。

　　在她十八岁那年，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

　　皇宫的人听说了大音乐家隐居在这里，就派遣了千万人到桂林来搜索这位音乐家，为的是想请他到开封皇宫去为皇帝演奏，做皇帝的御用乐师。她的父亲很快被找到了，但他非常平静地拒绝了。音乐，不为任何人而演奏。沾染了皇宫的金碧辉煌，《尘间》会被玷污。而他，可以用生命来捍卫他挚爱的音乐，他挚爱的《尘间》。

　　皇帝下旨，杀了这位违抗了圣旨的音乐家。

　　那一日，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家中那支唯一的竹箫。父亲的尸体倒在箫边，临死之前，他毁坏了《尘间》的曲谱。母亲也被杀死了，和父亲死在了一起。只有她，当时未被士兵们发现，幸免于难。士兵放弃了对于她的搜索，离开了桂林，回开封复命。

　　她躲在后门，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双亡，却无能为力。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化作血色，染上了她的心。

　　她无法再活下去。

　　那个晚上，她像以往一样带着染血的箫出了门，划着竹筏，停在漓江江心。她面对着仿佛也被染成血色的冷月，最后一次吹了一曲《尘间》。

　　我是尘间摆渡人，笑亦无情泪无痕。千年尽逝终一梦，仅留草木渡红尘！

　　曲罢，那一缕清音盘绕在漓江上空久久不散。

　　她纵身，跃进了漓江。

　　冰冷的感觉浸透了全身。

　　千年之后。

　　她再一次跃了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让自己后悔。

　　光线越扩越大，她微笑着，离开了这延续了千年的生命。

　　碧波荡漾，山峰的倒影破碎如同她破碎的记忆。前世今生，注定要做一个尘间的摆渡人。在漓江上泛舟十年仍不觉乏味，她愿把这个漓江梦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