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雲紫／古一越蘇《一世長安》》梅曜瑿

7、廣寒秋（三）

　　轉、

　　施以騰祥之術，千里路途不過瞬息之間。穿過繚繞雲霧，猶如回到眾人伴隨自己踏遍河山、共行天下的當年。
　　桃花谷中落英繽紛，暗香浮動。
　　拂去飛散錯落的桃紅花瓣，風晴雪的面容猶如安眠，雙手於胸前交握成拳。
　　剔透指節傳來徹骨冰涼，百里屠蘇將十指依序輕輕地牽離掌心，藏於其中的玉橫色澤溫潤，卻不知沾染多少苦痛血淚。
　　百里屠蘇緊捏玉橫正欲銷毀。
　　忽然光華乍現。傾刻間，風晴雪遺體化作流光碎片，消散天際。
　　玉橫無聲墬地。瞬息間，點點星芒從臂彎無力流逝，不見終跡。

　　「我想陪著蘇蘇。陪你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村莊，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願意……做你說過的那樣一個人……」

　　瞳眸空洞，百里屠蘇神色迷茫。

　　「去哪裡都好，到多遠的地方也無所謂，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直到那個襄垣醒過來，我們就去找讓你不會化作荒魂的法子……」

　　百里屠蘇失聲痛哭，淚流滿面。

　　「假如在一起的時候不好好看看彼此，說不定過後就永遠看不到了。」

　　｜｜再不能自已。

　　※

　　他的魂魄仿若化為清風。
　　不能視物，不能聽聲；嗅不得花香，觸不得天地，可又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存在。
　　本以為這就是自己最終的歸屬，不料身在其中卻同樣被視作異數，處處盡皆排斥驅逐。
　　「當靈魂渡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都留在彼岸。」
　　他曾獨自行經村落井邊，聽聞老人對著三兩孩童滄桑訴說，低沉迴盪。
　　渡不過忘川，忘不卻生前，化為荒魂的他、彼岸位在何方？
　　宛如輕煙繚繞、隨風飄搖，意識悠悠地晃盪。
　　從晴空朗朗漸至風雲詭譎。天際分明烏雲密佈，遠方卻又露出一絲曙光。下方石柱聳立，整個空間混著藍紫黑灰，陰鬱沉重。
　　此情此景，紫胤真人過去哄他入睡的傳說突地浮現。
　　傳說，燭龍不忍生靈塗炭，捨其真身。一半盤住山脈，另一半則纏緊擎天之柱。支撐天地，不見其首。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此山，名為不周。
　　百里屠蘇忽覺有所異象，他的靈魂碎片在空中飛舞跳動，在無數地旋轉中黏合。在他已然被重塑之時，經絡驀地暴漲刺疼，百骸自脊骨之處蔓延出從未經歷過的極大痛楚。
　　猶如被狠狠撕咬，又似身體片片陡然皸裂，每一處沸騰拉扯出無邊無際的曼珠沙華，血紅佈滿綻裂的天地六合，一切皆在崩毀的邊緣。
　　一道渾厚笑聲突然捉住他最後一絲意識，「凡人，當真要如此？」
　　「當然。」
　　「你竟不怕？」
　　「不知道。」
　　「嗯？」
　　「因為我還沒有遇到，所以不知道啊。」
　　「真不明白吾父為何欣賞你。」
　　「我也沒有很想要他欣賞啊……」
　　委屈語調沉沉撞入，百里屠蘇再無意識。
　　待再睜眼，已於天墉城之中。

　　※

　　想來散魂之後，他從來不曾被玉橫吸納……
　　鑄魂石已被百里屠蘇以靈火燒毀殆盡，不留煙塵。

　　今日我回到琴川，突然看見蘭生在我們相遇的那個山澗大喊，「陌上花開緩緩歸，百里屠蘇你到底歸不歸！小心花謝人落兩不見！」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蘭生說，這句話是指等到花開的時候，蘇蘇你就會慢慢回來。
　　我說，可是桃花谷的桃花已經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蘇蘇怎麼都沒有回來。
　　蘭生又說，肯定是你腿軟走不動，現在正在慢慢爬回來。
　　蘇蘇，這是真的嗎？你現在在哪裡呢？
　　我不希望你爬回來，讓我去接你吧。

　　數十張被拆開的信件，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從襄鈴回去青丘之國後，蘭生就常常寄信給我。
　　為了寄信，蘭生總是跑去瑾娘那兒找阿翔商量，因為只有阿翔能夠找到我。
　　上次我經過瑾娘住處，正好遇到蘭生。瑾娘揪著蘭生的耳朵，阿翔啄著蘭生的腦袋，雖然蘭生一直喊疼，可我卻覺得他很開心，真是奇怪。
　　雖然蘭生事後跟我說，他是在讓他們，不過我不相信。
　　蘇蘇，你覺得呢？
　　啊，蘭生這次的信中說，他從蓬萊回去之後，和西域商人學著釀了一種很特別的酒，現在已經可以喝了。
　　等到你回來，他就要把大家一個個找回，來個暢飲抒懷、不醉不歸。
　　總覺得大哥會很開心。
　　為了這一日，我會更努力地尋找，尋找亡者重生的方法。
　　蘇蘇，等我。

　　門外一道身影好似石刻雕像，安靜地佇立。
　　方蘭生離世，風晴雪魂散，甚至尹千觴、歐陽少恭等，皆為死別。
　　跟隨娘親回到青丘之國的襄鈴，是為生離。
　　今日之緣，明朝逝水。不只親口說出，在和風晴雪等人相遇之前，百里屠蘇都是這樣相信著。直到經歷種種，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遠遠沒有這般淡然灑脫。
　　百里屠蘇面色蒼白，猝然跪下。

　　「晴雪，對不起。」
　　對不起，百里屠蘇沒有讓風晴雪等到。
　　一叩首，因感其心。
　　「對不起。」
　　對不起，百里屠蘇沒有見著風晴雪最後一面。
　　二叩首，此謝其情。
　　「對不起……」
　　對不起，百里屠蘇他、沒有辦法待在桃花谷中。
　　三叩首，為別其地。

　　緩緩落下的桃花乍然紛飛，捲起一場遮天蓋地的暴雨，落在黑色衣衫的點點粉色花瓣卻如斯溫柔，像是一世眷戀中循得依歸。

　　「不管怎樣……都不要分開……」

　　※

　　散魂之前，對於自身能力他不以為強悍，不過盡是破壞。現在，他卻想用這股力量護衛這座桃花谷的美麗永恆，看守風晴雪的安寧長眠。
　　退至桃花谷入口，百里屠蘇右手一揚，藍紅光芒自掌心離去，纏繞著飛至桃花谷的頂端，綻開剎那芳華。
　　百里屠蘇退後一步，完完全全地離開了桃花谷。
　　氤氳霧氣悄悄升起，靜謐山谷一如初見那日夜涼如水。只是這次，弦月如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