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雲紫／古一越蘇《一世長安》》梅曜瑿

6、廣寒秋（三）

　　承、

　　对百里屠苏而言，乌蒙灵谷自他被紫胤真人带回天墉城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默然待在红叶湖数日，只要试图举步前进，童年历历幕幕便映入眼底不住流转，百里屠苏最终仍是没有踏入乌蒙灵谷。
　　血染天际，尸横遍地。缠绕数年的噩梦。
　　时移世易，他仍不敢和回忆相顾无言。
　　倘若真如这妄境陵越所言，他已有回过乌蒙灵谷，倒也是好的……

　　※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琴川依山环水，纷纷烟雨夹带着几丝灵气，构筑成一方小城特有的美景。这样的时节正是薄凉。浅浅的雨丝打在脸上，百里屠苏但觉沿路纷乱的心境因而平稳不少。
　　环望四周，数道身影在连绵细雨中悄然浮现。
　　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或娇俏或艳丽，或爽朗大笑或跳脚挥拳；一边说笑打闹，一边悠然前进。
　　百里屠苏步伐渐渐加快想跟上他们，可是之间距离始终是那般不远不近。
　　－－等等我。
　　一股冲动促使百里屠苏启唇。
　　「敢问、敢问少侠可姓百里名为屠苏？」陌生人影忽然从旁跳出，截断他本欲举步的追跑，差点脱口而出的大喊也遏然中止。
　　前方飘忽的人影蓦然消失。
　　百里屠苏心中郁结。不打算理会眼前人，转身离开。
　　「欸，等等等等－－」冒失的陌生人再度跑到百里屠苏面前挡住他，直到看见百里屠苏表情凝冻，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打断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不起啊少侠。」挠抓着后脑勺，青年苦着一张俊秀面容，「我姓方。少侠你知道琴川的方家吗？就在城西山上那边呢。」
　　「……兰生……」
　　下意识地吐出二字，一阵钻心刺痛逼得百里屠苏伸手按压住额际。
　　「少侠果然识得曾祖父！」青年惊喜无比，「当真是太巧了！还请百里少侠和我一道到方家。虽然突兀，但我家曾祖母找您好久了！」
　　若是平常，百里屠苏自当断然拒绝，可他满心疑惑此时正需解答。
　　为何这本该陌生的地域，此刻在他心中却尽是熟悉？为何他离开乌蒙灵谷后竟不自觉行至琴川？难道这里在他心中仅次于幼时家乡……
　　他想弄清这些事情，方家或许、便是一个契机。
　　「好。」

　　※

　　方府二字匾额高悬门楣。
　　方兰生。很吵。
　　彷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封的心湖破出，激起越来越汹涌的涟漪。
　　欧阳少恭。悭臾。太子长琴。
　　他跨过门坎。
　　一只金色狐狸叼着肉包子快速奔离，躲到角落化为人形。
　　红艳人影笑意魅然，舞动双剑流光。
　　弯过一道回廊。
　　黑发披肩的男子衣衫不整，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
　　在他身后追着的少女止步转身。晶亮的双眼，笑容温暖柔美。
　　最后，他踏入仅余一人的大厅。
　　「百里少侠。」撑着拐杖屹然而立，一老夫人面朝百里屠苏微微一笑。
　　百里屠苏并不意外。那位莽撞青年在将他带至门口后，便找个小婢女提醒对方要好好替贵客引路，自己则急急进入好先告知自家曾祖母。
　　「孙家小姐……」
　　倘若无错，眼前这人便是方兰生的妻子吗？
　　她的容颜能够看出年少时的清秀淡雅，时光不过浸染出浅淡的痕迹，气息本就温和平静，在年岁中更是精粹沉淀。
　　「百里少侠自然没有见过月言。」孙月言缓缓说道，「而月言之所以认得百里少侠之样貌，便是在琴川疫病肆虐的那年。和兰生告别后我心有不安，求着奶娘带我出去再见一见他，在往方家的路上我都在想着该说些什么好。可恰逢在客栈门口遇见你们，本想开口，却又听得你们要再度离去，我便带着奶娘回到孙家……」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看见他们的那刻她随即顿下脚步。借着遮蔽站在他们所无法瞧见的地方，望着他们背影直到消失。
　　停下，是感受到他们周遭氛围的特别，虽然无心，但再再都在无形诉说这一群人的与众不同，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甚至于闯入其中。
　　后来，方兰生回来了，他们也成亲了。
　　可她却从来不明白方兰生的完整是什么模样，他的心中有一个无法言说的世界，就算用再多的语言文字去描述形容都显得苍白。
　　方兰生曾带着妻女前往江都游玩。
　　他们的女儿方沁儿在随江摇晃的大船上奔驰探险，跟着新认识的孩童伙伴们兴奋大笑。他们二人站在船首，俯瞰被破开的绿水碧蓝天，遥望本来只能从黑白水墨中欣赏的秀美山河，随着旭日运行而不住流动变幻的色彩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
　　正逢下午时分，微风轻拂江面捎来清凉，下方几叶小舟朝着他们呼喝，原是一些商家趁着这几月江面赏游热闹来做个生意赚点小财。
　　其中一组异域商人缓缓滑来，他们从遥远的家乡带来名为波斯菊的花朵，白色、粉色、红色、酒红色、橘色以及红粉渐层，被由深至浅地刻意摆置成一片小型的花海，多数人的注意都不由得被夺目的缤纷色彩给引了过去。
　　从赞叹中醒神欲回首的孙月言，望见海面上倒映入出神的方兰生，也倒映出方兰生眼中专注凝视着的黄橙。
　　襄铃。
　　浮现于脑海中的名字如此迅速。
　　迅速的吓着她自己。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那一日他无心的脱口，竟被自己记得这么牢、这么紧。
　　她慢慢地向后退步。直到她踏入船舱房门，方兰生都未曾发现她的离去。
　　然后？
　　她只记得方兰生挠着后脑勺不住的道歉，只记得方兰生手中捧着一盆黄橙波斯，只记得方兰生如何将它温柔地放置稳妥。
　　她始终浅浅地笑着。
　　笑着将孤独细细收入绣囊中，密密封死，深深藏进。
　　这不是试探。事实上，天地间所有的感情都不能试探。
　　他们相敬如宾，外人总艳羡他们琴瑟之好。
　　可在那些如今回想仍然幸福的日子里，她偶尔会在与方兰生的眼神交会中，淡淡地想起一句，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待到方兰生恒久地阖眼的半年之内，孙月言从未曾倒下，她撑下整个方家的精神。幸得方招赘而入的女婿在这危难时刻并未改变，和方沁儿一同帮着她稳住方家。
　　只是无人懂得她的内心如何茫然，她无所依归，每一次呼吸都像被压迫着五脏六腑，指尖的颤抖无法止息，蔓延全身。
　　那时，若不是那道蓝色的身影匆匆赶来，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她不知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告别那如同无虚亦无实的梦境。
　　她想起自己曾经小小倒映在沉静光华中的身影，在那双再也见不着柔和双眼之中。
　　爱与不爱已然无需多言。至少这廿二载的年华，任凭时光荏苒，他一直是她的夫君，未曾离去。
　　嘴唇开阖数次，百里屠苏方才艰涩地吐出安慰语句，「你对兰生而言很重要。」
　　「我明白。」孙月言扬眸轻笑。在一个姑娘最美好的年华中，她只能缠绵病榻十数年。所以她向来比常人都看得透彻，「因为我一直、一直在望着他。」
　　剎那之间，百里屠苏彷佛看见和过往双十年华的姿态迭和重影的孙月言，即便他从未见过，但想必她的酒窝定然一如少女时的甜美嫣然。
　　他蓦然想起在路上所听闻、关于酒窝的传说。
　　奈何，忘川，彼岸花。
　　总有些人怎样都不愿喝下孟婆汤，这些欲跳脱轮回定理之人，面容会被留下酒窝作为记号。
　　这样的人，必须跳入忘川河，受千万般磨折等上千年才能轮回，转世之后会带着前世记忆以及酒窝寻找前生执着。
　　眼见孙月言已然释怀，百里屠苏想了想，开口问道，「为何找我？」
　　孙月言垂眸，「百里少侠乃是独自一人？」
　　百里屠苏一顿，剎那之间懂得孙月言所问为何，「晴雪，没有一道。」
　　他的记忆虽然回归，但仍然杂乱。那些人名虽有清晰印象，却好似一间被翻匣倾柜的混乱书房，还需细心整理方能如常使用。
　　「是吗……」当眼前人身边没有风晴雪的伴随时，孙月言就隐隐然明白，那道在往昔曾握着自己的温暖宽慰，恐已不在人间。
　　只是百里屠苏尚不知悉罢了。
　　她原就不喜多言，年岁的历练更是淬炼出孙月言观望人世的淡然沉静。
　　繁复交迭的情绪最终也只能落得一个怅然无语、欲语先长叹。
　　彷佛从孙月言的长叹中得到什么讯息，百里屠苏神色一动，面容倏地生变，「难道晴雪－－」
　　「她的余生只为你而存在。」挡下不想听见的话语，孙月言睫毛翕动，眼眸终是忍不住滚出了泪花，「请你、不要忘记她……」

　　※

　　夜空无边，一轮圆月寒光皎然。
　　晚间的冷凉、无声细雨中的温软潮湿，化作同股气息，顺着斜风从窗口扑面而来，伴随着声声呼唤。
　　百里屠苏向下一探，又是白日所见青年，对方正抱着东西拼命的朝他招手，「百里少侠、百里少侠，你还记得我吗－－」
　　不想青年的喊叫吵醒一整间客栈的人，百里屠苏不得不下楼和他相见。
　　「百里少侠我又打扰了。」青年笑嘻嘻的说着，递出手中事物，「这是曾祖母要我送来的。」
　　一坛酒。一迭信。
　　「啊对了，希望没有吵着百里公子休息。」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得有点晚，但总归是收到了。
　　「不会。」百里屠苏补上一句，「多谢。」
　　「要不是百里少侠坚持来住客栈，我们整个方家大大小小都得好好感谢你，你可是圆了我们曾祖母的一个愿。」
　　只怕是，没有如其所愿。
　　百里屠苏默然不语。
　　青年继续说道，「自我有记忆以来，曾祖母就像大树般庇荫着整个方家，也从未让我们这些晚辈因她烦忧。」
　　温和笑着的青年眉眼清俊，带着些微故人的痕迹，「而今能完成她唯一一件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还多亏百里少侠愿意相助。」
　　「不会。」
　　浮浮躁躁、不住蹦挞的面容，好似自那年记忆中的顶天黑幕落到眼前，缓缓定下。
　　「那在下先回方家，明日如有得空，还望百里少侠再来探望曾祖母。」
　　「……好。」

　　※

　　忽如一夜秋风来，千街万巷桂花香。
　　在这梅子黄时雨的季节，却依然能闻得八月秋桂特有的柔软香味。
　　反复翻看信件外封，百里屠苏最后仍是放置一旁，在倚水而建的岸边凉亭坐下。
　　拿起一旁酒壶，揭开封泥，甫从客栈厨房借来的小酒杯依序放好，每一杯都倒了个八分满。南方为他，其余三个方位各放两杯。
　　酸甜涩味顺滑入喉。他饮尽一杯，再倒一杯。
　　陷在阴影中的眉眼，隐没在夜色不见踪迹。
　　彼岸一抹残灯幽然闪烁，恍如梦境。

　　「人生生死死是大梦之境，其实我们活着就和作梦似的。」

　　故作傲然的语气，难以掩饰的愧然。

　　「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

　　「方老夫人仙去啦－－」
　　一缕袭人香气穿过沾染着泥土湿气，淡雅清香如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