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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廣寒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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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褪下一身傲然,不见宽袖红裙。
素雅的天墉紫袍让红玉往昔如寒秋般的萧索气息不复存在,不过在目光流转间仍难掩一丝剑灵特有的冷锐。
「百里公子。」距离天墉城莫约十里处,红玉款款而行,朝故人深深一福。
「红玉……」
「百里公子此次回来,是否想问主人关于晴雪妹妹之事?」
「是。」虽非十成,确为主因之一。
「这数十载光阴,于无意之人如水逝云卷,对有心之人,却是、苦度春秋。」并未答复百里屠苏的疑问,红玉低柔诉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百里公子认为何以最苦?」
百里屠苏默默无言。
「红玉想,人之谓苦,莫过于求不得,求得复又放不下。」
「便为执着。」百里屠苏沉沉接道。
「放下执着,观境练心。」旋身回望天墉城方位,红玉似在望着一道寂寥身影,「自古而来,不知有多少修仙者败于此念而不得成。其实成仙之道并非抛弃执着,而在于执着的觉悟足不足够。」
轻笑数声,红玉与百里屠苏四目相会,话锋一转,「主人说,关于晴雪妹妹一事,百里公子无须多问,他亦已离开昆仑。只需记得,曾有个姑娘对百里屠苏情深义重。」
数十年相隔后的初次相见,她竟得以谎言相瞒。
在百里屠苏看不见面容的方位,红玉眸眼落下,尽是落寞。
当日紫胤真人循着旧友踪迹,一路行至不周山,却见一丝残存念想不住低唤百里屠苏之名。他放弃原本的目的,追着那缕飘荡,终寻得百里屠苏。
此后种种,紫胤真人并无多谈。
他只说,风晴雪已非生灵,恐是在前往不周山之时,受妖物围攻而亡。
「我会记得。」
「百里公子曾问红玉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曾懊悔自己为何不再跟着紫胤真人离开昆仑,至少尚能见着风晴雪最后一面。
「自来处来,不染尘世,往去处去,不沾尘念。红玉曾欣羡这样的洒脱,今朝却不再相同。」倘若可以,她想帮上这命运乖舛的少年,一点就好,「世事无常,觥筹交错抑或曲终人散皆因必然,纵有千千万万人,心之所向也绝对不尽相同。」
「我明白。」百里屠苏随着红玉视线眼神流转。
「还望百里公子能听红玉一言,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那个在昆仑之巅,怅然独立四十余年的身影一次机会。
「……百里屠苏谢过红玉。」
「那么红玉就不打扰百里公子了。」红玉掩袖低笑,似又回到那年安陆,换得方兰生的跳脚,其余人的失笑。
「他人常言,勘不破的痴儿总自伤伤人,又岂知、拥有愚痴是多么地难以获得……」
言词凄然,红玉却是笑语嫣然,渐行渐远。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
「屠苏师兄!」一声惊呼,脚步声纷踏而至。
百里屠苏回眸转身,朝来者淡然一笑,「芙蕖。」
「屠苏师兄……」芙蕖意外地眨了眨眼,蓦地挡住双唇,泪如雨下,「你都想起来了吗?」
「前些日子,对不起。」
无视门内弟子露出震惊错愕的神情,芙蕖扑至百里屠苏怀中,放声大哭,「师兄回来就好,芙蕖好想你--」
轻拍怀中人背脊,百里屠苏垂眸不语。
天墉城第十二代妙法长老,素日沉稳温柔,协助许多天墉门人修为大进,为十二代掌门之左右臂膀。
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昏天黑地,不顾一切。
※
送着芙蕖回房休息,百里屠苏缓缓回到相识十数年、相别数十年的玄古居。
推开门扉,恍然如梦。
伏卧在桌上,正沉沉睡去的背影陌生又熟悉。不复当年青涩,已然撑起一方广阔天地,担负着成千上万人的期望。
感受到方寸空间中另一人的气息,陵越立身回首,「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平淡数语,好似百里屠苏不过是独自一人到剑塔练剑几个时辰。
「既然回来了,还要走吗?」
探得此句其下伤怀,百里屠苏故作淡然开口道,「百里屠苏已是天墉弃徒,陵越掌门既为天墉主事,自当秉公处理。」
夜船乘海月,秋寺伴江云。却恐尘埃里,浮名点污君。
他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太多,不许停下也不能回头,只能直直前行,直到尽头。
欲伴君行,无可奈何。
「我已将身上仅存之力封住一地。」不待陵越回复,百里屠苏径自说道,「也许一月,也许一日,也或许下一刻至下一秒,百里屠苏就会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不复存在。」
回到天墉城前,他又回到一次乌蒙灵谷。站在女娲神像前,他想着方兰生,想着孙月言,想着风晴雪。想了许许多多的人。
最后,他想着陵越,思索了三天三夜。胸口那一处最重要的存在,已然不需多言。可他注定无法余生相伴。
看似笔直的漫漫长路,却不知何时会被猝不及防地截断,一片虚无。
就让陵越觉得这是一场梦也好,干脆忘记自己也罢。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人生八苦皆为求不得。百里屠苏又怎舍得陵越受此苦处,即便他是自己心中是如此刚毅挺然。
因为若非自己,陵越也不会因为一丝执念而不得修仙。
「师兄就当百里屠苏此人……」
「你能吗?」
来不及将半句「从未回来过」说出口,便被陵越打断。
「陵越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追悔莫及之事却皆与一人有关。」
一为年少气盛,激得百里屠苏与之比试;二为当年肇临之事,百里屠苏叛逃;三为放下伤重至此的百里屠苏,离开铁柱观;四为目送百里屠苏解封闯蓬莱。
「若百里屠苏这次选择离去,便为其五。」
额际一弯淡淡美人尖,当年衬得清隽凌厉,如今增添稳重谦和。他们都稳步前进,只有自己止步不前,执拗的没有移动。
「我要去找阿翔。」
「可顺道带牠回来。」
「我要去看望蓬莱现况。」
「路途小心。」
「我要去青丘之国探访故友。」
「我等你回来。」
如戈壁墨玉般的双眼仿若染上点点莹亮,复又黯淡。
「我怎么能让师兄继续等我?」
「陵越心甘情愿。」
因为有所期盼,时光流逝中的每时每刻皆是和梦想更加接近的一段,无可伤悲之处。
「……师兄无须如此。」
「的确无须如此。」走至百里屠苏面前,陵越指尖划过他的发梢,「师弟不也无须在意陵越决定之事。」
陵越低声续道,「陵越年寿亦非长久恒远,若师弟不愿我等,师弟可愿等我?等我对天墉城全然放心、再无罣碍,伴你行遍万里河山?」
百里屠苏愕然抬首,和那如点漆般的双目相视凝望。
红玉所言,突地淌进百里屠苏心中;孙月言浅笑面容,让他终得一叹。
他的生命,有无数块缺失,如今得之其一契合,何其有幸。天墉城是陵越一生悬念所在,百里屠苏又怎么舍得让他抛却?
他伸手环住陵越,「师兄,等我回来。」
--不求朝暮相对,只愿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