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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廣寒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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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跫音匆匆纷踏,步伐急速前行之际,衣襬不住猎猎翻飞、声声掠过青砖石阶。
一天墉城弟子正在门前徘徊不止,忧虑面容在见来者身形顿现之时终于展颜,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玉泱师叔--」
「熙和,何事如此急迫?」玉泱肃然问道。
他奉师命下山平定祸事,在皑皑白雪正丝丝融逝的阳春三月朝着东南急行,一路未曾停歇。
在四望无际的银白世界中他一路顺行,并无阻碍。却在前往江都城郊详查起因之际,于山路途中惊见一道门派重令从天而降,命他速速回返天墉。
完成任务后的术法化为残阳光芒划破午时天际,血红蔓延,缓缓落下。
首次目睹这般景象,让他甚至无暇稍加思索其因,只得仓促掉头返程,御剑飞行再度重现。
因当际第十二代掌门师承执剑长老,其余长老深怕众弟子只愿勤于修练人剑合一而忘基本之功,近几年来,天墉城中强调御剑之术和尊清抑浊两者修行不可缺一的声浪始终未曾停息。
因此,身为掌门首席弟子的他须得作为后辈模范,若非无奈之下,极少擅用。
当时仍有疑虑,但见着跟前晚辈慌乱的神情,此次果真是不可不为之。
「那日玉泱师叔离开天墉城莫约半天后,前代执剑长老突然闯入掌门房中。随后掌门和前代执剑长老毫无缘由的封闭祭坛,也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些什么事。他们二位已经在祭坛待了七天七夜,不仅无只字词组留下,连人影都不得相见。」
「师尊与前代执剑长老乃是师徒,何来闯入之说!」出言斥责熙和用词失当,玉泱随之蹙眉,「竟已七日……其余长老们呢?怎么现在才唤我回来?」
被斥责的弟子垂下头颅,吶吶开口,「听闻玉泱师叔此次是为破一灾星祸源,稍有不慎便会让广大山河毁于一旦,我们担心会让师叔分神才……」
玉泱低叹,「并未如此严重。」
这任务不过中等难度。那日他虽疑惑师尊何以将之分派予他,可也不曾想过推却,只想趁此机会再度下山历练一番。略为收拾便速速动身,没对旁人多说些什么。
可现在不过数日光景,这等流言蜚语竟已不知忌惮的捏造纷传。
星星之火足堪燎原,看来天墉城的风气是该好好整顿一番。
待这事解决后再行处置吧……果然师尊之举别有深意,这些年来天墉城中众位长老广收弟子,虽不致良莠不齐,却始终难有突破。
想起熙和言尚未毕,玉泱再度启口相询,「目前情况如何?长老们难道都不在天墉城中?」
说完,玉泱便醒悟这猜测绝不可能。
天墉城位处昆仑之巅,乃天下清气所钟所聚合之地,虽对修仙之事极有稗益,却也因此导致城周时时环伺狼心蠢动的妖物。
自失去前代执剑长老、紫胤真人镇守天墉城,为求守护好数百年之根基,不仅长老们无要事不得下山,就算有一长老不得不离开,也不得超过半年。这当中其余长老更是只能固守此处不得离去。
其余天墉门人更是必须在此维持十分之七的人数。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这几日只有妙法长老位于祭坛近侧,却也从未见妙法长老打破祭坛结界。」许是想起这些日子所见的景象,熙和表情微妙地动容,「妙法长老守着祭坛不让旁人靠近,连戒律长老和威武长老,甚至于凝丹长老一道劝说威逼都仍不得其入。」
「连长老们都……」这样的行为乍然听闻虽觉不妥,但从幼时懵懂,玉泱对于妙法长老就是无比敬重,「妙法长老必有其原因,我即刻前去询问。」
朝熙和点头示意,玉泱便如同归来时,匆匆离去。
※
「玉泱拜见妙法长老。」
言行举止皆是深入骨髓的恭敬。
玉泱此生最为尊敬的师尊是陵越,这辈子最无可替代的存在却是芙蕖。若不是当年芙蕖经过并出手搭救,他也不会存活至今,甚至得到改变自己一生的契机。
面朝祭坛,负手而立的芙蕖回眸转身,「你回来了。」
虽是寻常宽袖紫袍的天墉道服,却染上独特的清然气息,隐隐浮动地淡雅香味缱绻温柔,一如其人其名。
眼前人的面容疲惫已在意料之中。可让玉泱惊异的,是芙蕖身上那仿若一点触动便会无法乘载崩溃的脆弱。
「妙法长老!」
芙蕖以掌心抵着额际,挡下身躯晃动以及剎那眩晕,「我没事,只是……有点太过于紧张罢了。」
这般从未见过的芙蕖让玉泱无比担忧。
他低头思忖是否该将询问向后挪延,其余长老和弟子们渐起困惑甚至于是疑心的面容却悄然浮现,「请妙法长老恕玉泱失礼,关于师尊和师祖他们……」
「他们没事。」像是清楚玉泱心中所想,芙蕖回身望着祭坛方向低声说道,「他们不过是在救一个人,一个、对我们而言都很重要的人……」
玉泱一顿,猝然忆起陵越所言,「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芙蕖默然颔首。
「玉泱明白。」既然对方身分昭然若揭,他即刻便作出决定,「师叔既被师祖寻回,又得师祖和师尊一道相护,必然无碍。请妙法长老与师尊、师祖不用担忧其余事务,天墉城中仍有诸位长老和众位弟子。」
众位弟子,包含身为当前首席弟子的玉泱本人,他素日处事稳健、实力超群,在天墉城后辈之中的威望并无他人可轻易动摇。
「谢谢。」诚挚感动无以言表,仅能将其尽融于二字之中。
这等任性行事如得反浪兴起自是必然,只是攸关那人他们都无法平心以待。
芙蕖并没有亲眼见着百里屠苏的身影,陵越虽在封闭祭坛之前曾向她匆促交代寥寥数语,却只是断简残篇。
自那日起,无论日日夜夜她都惶然若失、不知所措,深怕一旦梦醒,尽皆空幻。
她以一己之力阻挡众人。只能从只字词组猜测现况已令她无比纠结痛苦,偏偏之前种种已让他人认知她是了解内情的唯一径道。
众人怒其隐而不语的刻意,却不能明白无论怎样追问都只是在凌迟身心俱疲的她。
幸得玉泱终于归来。
玉泱默然摇头,他只希望能够帮上他们,「妙法长老请以身体为重,玉泱先行退下。」
芙蕖垂下眼帘,万般愁绪,一声长叹。
※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玉泱曾数次猜想这位被师尊以此形容的师叔是何等气势傲然,直至今日得见真人,却连敬仰陵越如玉泱者,也觉师尊当日所言确有些言过其实。
少年苍白又冷漠的面孔拒绝一切亲近,眉间一点和自己相似的朱砂纸只是更衬出对方刻意疏离的漠然。
黝黑眼神冻若北方极地的霜雪。
好似月黑风紧,密云蔽遮的孤寒星辰;又如自伤伤人的失鞘利剑,锋芒难掩。
固然是世间少有,可真有那般风采流转?
「在想何事?」
熟悉的声调唤回玉泱心绪,「拜见师尊。」
「为何面带不郁?」
「师叔他……」方才所想不由脱口,可抬首一望,陵越竟是难得神色憔悴,「师叔他可安好?」
简短问话却让陵越猛一愣怔。
与百里屠苏重逢自是心之所向,可从他和师尊连手成功解封,历历数来大多让人烦忧难解。
关于百里屠苏一事诡谲特异,本不该对他人提起详情,毕竟而今就连紫胤真人也茫无端绪。
但一想到玉泱这段时日在门派中不住奔波、安抚众人的忙碌辛劳,陵越就无法对他难得的询问苟且应付,「……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已然遗忘当年下山后的种种阅历。」
当日他们孤注一掷,终得解开那来踪成谜的强大封印。
待百里屠苏从昏迷中醒来,他们才愕然发现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紫胤真人施展「镇魇之术」、欲救自己却反遭邪气入心的隔日。
此时已经历漫漫数十年的陵越和芙蕖,对百里屠苏而言不过是陌生的存在。
或许比之陌生人更甚。
百里屠苏自觉方遇魇魅,眼前所见极可能是趁着紫胤真人闭关所进行的最终反噬,故所有旁人事物,他悉数如敌相对,犹如履霜之戒。
乃至于紫胤真人,百里屠苏也是存着十成十的防备,深怕一个疏忽便让控制此处的有心妖魅得其所愿。
一如当年的妄境试炼。
这是陵越目前和其余二人推论而出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对于此等妖魅竟敢化形为师尊、师兄与师妹一事,已点燃百里屠苏内心隐而不显的怒火,沉默地焚烧。
往日百里屠苏的警戒线,多因担忧身上煞气影响他人,不似现在警惕。
他架构出自我认为最安全的结界,对其他人来说却是无法言说分辩的伤害。
在他离开玄古居前,百里屠苏望着陵越缓缓述说、听着芙蕖急急说道,神色毫无波动,只有一双眼睑渐渐垂落,遮护住布满阴翳的眸眼,也因而并未发现陵越始终藏于桌下紧握的拳头,以及芙蕖终是压抑不住地哽咽出声。
指尖彷若牵连着心口传来阵阵抽疼,陵越骤然询问,「玉泱是否觉得为师对百里屠苏言过其实?」
自己心思在陵越面前曝露明显他不意外,但陵越少见的尖锐让玉泱怔忡而立,不知如何是好。
不待回应,陵越续道,「天下人总是误会他,而我亦然。」
玉泱默然。
「天下人总是误会他,而我亦然。」
低声悄然,似是自语。
如同平淡轻风吹皱一片湖心,浅浅波纹转瞬即逝,迅速地消失踪迹。
※
比陵越晚一步离开玄古居的芙蕖沿路急行,直至再无旁人的思过崖时,方才在痛哭失声中,无力蹲下。
「为什么、为什么屠苏师兄好不容易回来竟是这样……」感受到身后出现熟悉气息,已痛哭许久的芙蕖低泣问道。
轻启抿成血白的唇,陵越嗓音带着一丝嘶哑,「天墉城终非他的归属之地。」
「大师兄你在说什么?屠苏师兄本就是天墉城的……」本欲回首驳斥,陵越的神情让芙蕖一愣,随即惊呼出声,「难道你要让屠苏师兄下山!」
「是。」沉沉一字,掷地有声。
芙蕖不敢置信,「你就不担心屠苏师兄再也不回来?」
「……此事已定。」
决然语气似要说服此事再无回转之意,只是不知要被说服的是他人抑或自己。
其实,怎可能不担心?
但当他想尽办法前进的同时,对方也在戒备提防的退后。他不愿再看见那条位于彼此之间、无法弭平或跨越不了的鸿沟。
更何况,百里屠苏的存在意义属于他自己。
不属于天墉城,也不属于任何人。
想借着私心将百里屠苏困于一地不再离去,这种想法绝不可能成真。
与其令他再一次选择叛逃下山,不如由自己先行放手。
让百里屠苏回到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安然自在。
※
亥时的天墉城向来空然寂静。
一片幽暗中,玄古居渐渐映入陵越眼底,遥望房内不知何时熄灭的灯火,他阖眼不语,忽地忆起数年前片段回忆。
「师兄,这是、这是芙蕖此次下山所得。」
「此是何物?」
若不是今日芙蕖神色实在太过不寻常,关于这些他向来不加询问,
「这丹药能让人面容不改……」
容颜青春永驻乃世人心中祈愿,陵越闻言却难掩震怒,拂袖转身喝斥道,「天墉城修习之道法已能延缓年岁流逝,你这又是为何!」
怎样都想不到芙蕖会有此一行为,陵越痛心难抑。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生发,顺其自然。你身为天墉城长老,修道多年又岂不知朝为红颜、夕为白骨?」
含在眼眶中不住打转的泪水终于撞破界线,在脸颊上窜流。
「芙蕖始终勘不破。」
天墉城中温厚自持,深受门人信任的妙法长老,也只有在当年的大师兄面前,才会回到当初那个满心挂念三年之约、期盼大家都快快乐乐的小女孩。
「芙蕖想,至少屠苏师兄回来时不会、不会觉得我们都丢下他了……」
双鬓渐染白霜,陵越和她皆是如此。
修道多年,芙蕖亦不是不懂「表面虚华终是空」这个道理,她只是……
「芙蕖总觉得,屠苏师兄回来时肯定和以往一般毫无改变。如果只有屠苏师兄停留在过去,那他一定会很寂寞的。芙蕖只是想要等屠苏师兄回来的那一天。」
如果他们的面容不曾改变,百里屠苏是否会愿意回来见见他们?
「……送去凝丹长老处销毁此药。」
那夜。
暮色苍茫,残月似弓,夜幕静谧。
玄古居一盏闇弱烛光,在万籁俱寂的昏暗中独自摇曳至天明。
这夜。
玄古居的主人已然归来。
这几日虽无法再如过往于夜半踏足其中,陵越心情仍是欣喜满溢。
可这世间最讽刺的,是这个他盼着盼着、盼了数十年才回来的人,自己却要在下一刻、亲手送走。
※
一幅仔细标注信息却不显杂乱的地图放入百里屠苏掌心。
陵越从没想过,这由他一笔一画亲手描绘而出的地图竟会让第二人见着。
当时他甫接任掌门之位。与此刻相同的夜半时分,他总会在玄古居中沾着浓墨挥洒出红玉曾述说过的景致。笔锋转折中,隐隐然尽是他从未亲眼送别的背影。
此次让百里屠苏离开的决定,他从未跟师尊提及,而芙蕖虽知此事,定也不会猜着他会挑拣众人沉眠的时刻送行。
刻意出乎意料,因他知悉二人定会出手阻止。
此次他心意已决,即使之后会受师尊责骂,令芙蕖怨忿,他也心甘情愿。
「谢过师兄。」
虽觉此图又是幻境计谋,可和陵越双眸内深邃的相视时,百里屠苏发觉自己竟无法吐出拒绝话语,只好收入怀中,淡然响应,。
铁柱观狼妖?三年执剑长老之约?解封前往蓬莱再无消息?
百里屠苏始终不相信他们所言一切。倘若这事发生在遇着魇魅袭己之前,或许他还会信之一二,但如今……
忆起师尊难掩灰败的面容,指尖便深深地掐进掌心。
即便这几人只是心怀邪念的幻影,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出手伤害。这魇魅必然知悉他心中所想,方才如此嚣张。
替内心堵塞的烦闷找到定论,百里屠苏旋身步下青石台阶,每一步皆是毅然而然,不曾有所停顿。
漆黑瞳膜映照着绝尘而去的寂然身影,直至苍茫,仅剩荒芜。
「……保重。」轻声低语,陵越无处传达的祝福于微风之中孤独消散。
--至少这次,他终于可以目送百里屠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