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雲紫／古一越蘇《一世長安》》梅曜瑿

2、長生殿（二）

　　※寻仙梦

　　寻仙路遥寻仙梦，后羿日射落九弓；
　　凤凰花凋潋滟酒，狂歌剑舞破长空。

　　黄山，青鸾峰。
　　入夜的山里总是偏凉，今夜恰逢朔日，月缺云厚，遮去了白日里苍翠青郁的风景，徒剩崇山模糊的轮廓，在黯淡星辉的笼罩下圈出了一层朦胧的墨线。
　　夜风将满山的枞树吹得沙沙作响，远远看去似乎也晃动起棱角分明的山峦，从树枝岔出的枝枒缝隙中隐约可见几点微弱的银光，映衬着天顶寥寥几颗星子更显得凄寒。
　　明明山下的季节才刚入了秋，可山顶上却已要迎来寒冬，凝神细听几乎都可听见夜露凝成寒霜的滴答声。
　　万籁俱寂，只余后山溪涧的潺潺流水，为这个萧索的秋夜点缀了丝毫生气。
　　韩菱纱已睡下，山顶屋内燃着的两盏烛火吹熄了其一，独剩一缕幽幽的火光摇曳在另一间屋子里，照出了屋外一道颐长的影子。
　　慕容紫英就站在崖边，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素日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脱去了玉冠，被风刮起了凌乱的弧线，他依旧没有进屋的打算。
　　夜晚的风将他吹得清醒，清冽的气息洗涤了他连日遭逢变故而显得茫然愤懑的情绪。
　　他有时会想，如果从来没有见过云天河的话，他的日子究竟会有多不同。少去了那样义无反顾的冲动、少去了那样酣畅淋漓的痛快。
　　甚至更少了一分，生死与共的气魄。
　　如果他还是守着旧规的门派师叔，还是那个一心只为修仙的慕容紫英，想必这个时候，他定是为了琼华派飞升而盲从于掌门之命，甚至不惜手刃自己同门师兄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关节处长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曾经那样坚如手中三尺青锋的信念，如今透过了掌上的脉络，只剩下如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那曾经是他强悍的证明，如今却只剩下对过往的不堪。
　　最后他想起的是在幻暝界时，替他挡下攻击的怀朔倒在他怀里，逐渐失温冰冷的僵硬触感。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了枯枝落叶被踩踏后的声音，他知道云天河已陪着他浸在夜色中有一段时间，而云天河也知晓慕容紫英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站在他身后。
　　漫漫长夜，说不上是谁陪着谁，却是一份难以言明的默契缭绕在这一个无月的夜。
　　像极了即墨那一个烟花绽放的夜晚。
　　「紫英。」云天河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你在想什么吗？」落在慕容紫英身后几步的距离。
　　慕容紫英回过了身，正好看见云天河朝他走来。早已脱下了琼华派的道服，换回了最原先的模样，舍去了冠冕堂皇的心思，寻回了最初相见时的单纯。
　　他看到云天河肩膀那一块兽皮肩甲披上了一层夜露，比天穹上黯淡的星子还要更加晶莹几分。
　　将目光从云天河身上移开，慕容紫英仰起了头。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怀朔……」他闭起了眼睛，青鸾峰上今夜太过寂静，于是恍惚之间慕容紫英像是听见了回忆里，那夏夜的虫鸣。
　　故人的声音言犹在耳，只是再睁开眼时，却只剩下凄苦的夜风，吹散了过往的身影，却散不去那样寥落的孤寂。
　　像是终于找到人倾吐一般，他低声开口，：「自入琼华派，我一生自诩拔剑斩妖，除魔卫道……」淡漠的语调不起波澜，慕容紫英的话语轻微的像是叹息，「云天河……」他停顿了一下。
　　「我做错了吗？」
　　然后迎上云天河的眼睛。
　　慕容紫英本来并不期望会从云天河嘴里听到什么答案，毕竟他们两人之间尽管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可他对云天河仍尚不算熟稔，云天河或许也觉得他陌生。
　　他自知比起韩菱纱或者柳梦璃，或许还不够分量去要求云天河参与他的过去，慕容紫英本来就只是，想要找个人宣泄一下堵在胸中的那口郁结罢了。
　　可是却在沉默须臾后，云天河开了口。
　　「我一直没有向紫英道谢过……」缓缓的语调，不是平时那样的轻快爽朗，难得地给人一份稳重成熟之感。
　　「在盘龙镇柱那边，紫英帮我把在我体内冲撞的冰火气息给平衡化解，我一直都还没有向紫英说过谢谢。」
　　「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慕容紫英偏了偏头，有些不解云天河怎么会在此时提起旧事，「相识一场，你有难，我自是义不容辞。」
　　「我……不太会说话，菱纱也总嫌我笨，可是紫英，我知道……」云天河又往前跨了几步，直到与慕容紫英并肩，「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
　　「紫英的心地很好，我知道的，从一开始替那些村民们借水灵珠时我就知道了，你没有做错，可是那些妖也没有错……错的是掌门、还有大……玄霄。」一句话被云天河说的颠三倒四含糊不清，甚至语意也有些不顺，可是慕容紫英听着这样乱无章法的内容，原先紧紧皱着的眉头竟舒展开来。
　　慕容紫英想，云天河这个人多奇妙啊，似乎只要跟在这个人的身边，天大的事情、就算是生死，也都可以置之度外。
　　「你在安慰我么？」
　　他静静地盯着云天河的脸，想起对方曾经说过他笑起来很好看，可是其实云天河又何尝不是？
　　就好比现在，厚重的黑云尽管遮去了星辉，却盖不去那人眼中比整个夜穹还要灿烂的瞳眸，云天河弯起了嘴角，勾起了一双蔓延着笑意的眼睛。
　　「我、我只是老实说出我的想法而已……你知道我头脑不好，讲出来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可是我、我不想看到紫英难过。」他有点着急，从一开始看到慕容紫英站在悬崖边时，就一直很担心那个人。
　　云天河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担心，他知道慕容紫英很强、很厉害，甚至自己也不一定可以赢过他，只是当他在看见慕容紫英一脸自责的表情时，他很想要保护他。
　　他不知道慕容紫英为什么抿起了嘴、皱紧了眉，可是他想要知道慕容紫英难过的原因，然后告诉他，只要有他云天河在，就不会再让慕容紫英伤心。
　　云天河想要告诉慕容紫英，要他不要怕。
　　只是当云天河还在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说错话惹恼对方时，就看到对方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说出了云天河不曾想象过的话。
　　「谢谢。」
　　说不清此刻激动的原因，明明只不过是一句道谢，可是云天河却隐隐感觉到胸中有一股暖流淌过。
　　他想也不想地就直接拉过了慕容紫英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紫英还记得答应过我要一直在一起的约定吗？」云天河的手此刻正扣着慕容紫英，那是一双从小历尽艰难困苦，却未曾退缩过的一双手。
　　在带着寒意的夜里，成了最暖热的温度。
　　「……不曾忘却。」
　　「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就在这青鸾峰上多盖几间屋子，到时候，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手仍然没有松开，「这是云天河答应慕容紫英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听着这样的话语，慕容紫英几乎要屏住呼吸，他想起了初至青鸾峰时，眼前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
　　御剑腾风落在这个山头时、从韩菱纱口中得知云天河一人在山上度过十数年时、看到云天河重返故居高兴的像是孩子一般的笑容时，明明已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折磨，为什么这个人他还是笑得那样好看？就像是这些事情从来没有成为心中的负累一般，就像是只要有云天河这个人待在身边，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迎刃而解。
　　在即墨的那个夜晚，云天河怕会在人群中走散，牵起了慕容紫英的手；而如今，空旷的青鸾峰顶只剩下他们两人，云天河仍是没有将他的手放开。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结束，我就陪你一起待在青鸾峰，慕容紫英答应云天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就着相互扣着的手，慕容紫英喃喃地在心中默念着这一句话。
　　呼啸的山风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停歇，夜已深沉，惊起了夜枭振翅的声音，小屋内另一盏还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烛终是燃完了最后一滴蜡油，徒剩满桌的蜡泪，将最后一抹光亮融于漆黑的夜中。

　　再次回到了播仙镇，此地就与他们的心境一般，难以回到从前。
　　曾经几簇耐旱的植物辞了青翠、曾经涓涓流过的小溪不见流水，只剩下几幢破败的木屋，葡萄藤架下的酒香、桥边棚子里谷物的麦香，还有行脚商人们留宿的客栈，如今只余下腐朽的味道盘旋，每吹过一阵风就扬起一阵腥臭。
　　断裂的旗帜蓬帐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沙，还有几滴已然泛黑的血痕落在斑驳不堪的土墙上。
　　断裂的剑、损坏的盾，还有被埋在沙土中的妖兽以及人类尸体。
　　气候异变、天灾频传、连带着原先栖息在沙漠地带的妖兽因为水源和食物的匮乏，进而袭击一向和平的村庄。上山前早就听闻急着逃离的村民提过这些事，可是等到亲眼目睹时才会发现，原来真相远比耳中听见的还要严重百倍。
　　山下狂风肆虐、黄沙漫天，谁又能想象得到山上早已冰雪绵延、阻尽生机。
　　妖类与人类的尸体相互交迭，再也流不出血液的狰狞伤口上有着无法清除的尘土泥巴，瞪大的瞳孔中映出来的最后一幕是妖兽的利牙。
　　用剑抵住地面，勉强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慕容紫英蹲下了身，伸出手盖去人类死前充斥着惶恐惊惧的双眼，连叹气的力气都无，只能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造成了如今局面，都不知道是妖害人、或者人害妖。
　　所幸，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琼华飞升未果，羲和望舒双剑终是无法网缚住幻暝界灵力，连带着宿主玄霄夙玉的重创，再也无力支撑起维持琼华派不坠的结界。
　　天帝座下九天玄女的到来只给他们一线生机，生机当中却不包含山下的村落居民。
　　曾经清幽空灵的琼华派此刻正如一颗火球自天顶坠下，挟着吞噬一切的汹涌焰火，热气翻腾起了火浪，几乎要连视觉都被剥夺。
　　月牙村漫天的风沙掩盖住本该灿烂的太阳，也遮去了昔日村庄的模样，在周遭突然被阴影席卷的当下，独独就是挡在慕容紫英眼前的那道身影，昂然不惧，挺拔傲立。
　　彷佛重演了当时幻暝界降于卷云台的情景。
　　那时是云天河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入幻暝界救回柳梦璃、那时是随着云天河赶到卷云台的慕容紫英拼死替对方挡下了结界反扑。
　　似曾相识的情况，却是慕容紫英与云天河互换了情势。
　　与玄霄夙瑶一轮恶战后，慕容紫英此时要维持站立不倒已是耗尽了全力，更遑论举剑自保或者念起咒术阻挡那颗火球。
　　他只能够拖着已经失去意识的韩菱纱尽量远离火球坠下的中心，躲到一棵矮小的枯木之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往前跨一步的力气。
　　眼前的那个人似乎离得他越来越远，可是他还想要保护云天河躲过这覆灭之灾，他试图动动手指，无奈浑身不剩一丝力气。
　　伴着沙尘袭来的强风如刃，刮得他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被劲风扫过的地方带起了一连串细密的疼痛，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打在身上那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从不离身的配剑掉在慕容紫英伸手可及之处，埋在了滚滚尘沙之下，他用尽了全力抬起眼睛，看着那一道逆着光的背影，想要捕捉对方的一个表情，可他却缓缓动着干涩的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恍惚之间他感觉到被人打横抱起，抵着拥有强健心跳的胸膛，他的耳旁低低传来了一句似是安慰的话语，在他神识模糊之际。
　　不过是极轻微的一句话，但慕容紫英勉力维持住的力气却终于溃散，像是只要留在那人身边，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那样的信任与放松。
　　最后失去意识前他只看到如落日一般的火球，还有一双浸满了温柔笑意，似是在对他说着「紫英，别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