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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長生殿(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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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同
轻狂已远韶华抛,御剑红尘仙路杳;
淡看死生多少事,不若相携共偕老。
慕容紫英蓦地睁开了眼睛。
啁啾的鸟鸣伴着还不甚明亮的日光洒进屋内,扬起一室带点灰白的微尘,还有清晨时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稍微撑起了身子,神识仍有点模糊的当下让他素来淡漠严肃的表情揉合了些许呆滞茫然,甚至一向精明锐利的眼神也晕开成了柔和的眸光。
入眼的景色似乎有些陌生,首先见到的是简朴古拙的木门木窗,墙壁上嵌着一把老旧的木质长弓,再来是边上挂着一口熄了火的铁锅,还架上几串风干的渍肉,极不协调的物事却在这略显简陋的屋子里融入的极为自然。
彷佛数百年如一日般,未曾变迁。
盖在身上的薄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了下来,慕容紫英欲伸手拂开眼前遮蔽住视线的碎发,可入眼的却不是预想中乌黑的发丝,而是一缕银白的颜色。
他愣了一下。
脑中突然晃过了许多画面。
那样饱含凄绝的杀声震天、入目冰雪连绵的断瓦颓垣、尽显无穷悲切的的生离死别……他敛下了眉睫,摇了摇头。
原来,都只是梦。
流泻在掌上的松散的长发一如霜雪那样洁白,映着些许晨光,跳跃着斑斑光点,他看着看着,像是出了神一般地将目光留在手上。
原来,都已经过了那么久。
感觉到身旁似乎有动静,慕容紫英想要坐直身体,只是还支在身侧的另外一只手却猛地被握住。
传来了不同于他身上冰凉的微热体温。
「……唔……紫英……你起真早……」棉被大力掀了开来,有个人凌乱着蓬松的头发藉由慕容紫英的手使力坐直,「天都才刚亮呢……」
云天河伸了个懒腰,还揉了一下眼睛,然后亲昵地蹭了蹭慕容紫英的肩颈,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
只是那双眼睛没有睁开、握着慕容紫英的手也没有松开。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云天河熟练地用单手扯下挂在床头的长衣,然后披在慕容紫英肩上,「你昨晚做恶梦了吗?」
浅浅的,不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可只有他们知道,在这样恬淡的氛围中,沉淀下来的已经是数百年光阴。
或许是还沉浸在梦中,直到云天河又喊了一声「紫英」后,他才回过了神。
慕容紫英摆了摆头,而后又想起云天河现在已无法看见他的动作,于是又开口,「无妨,不过是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罢了。」
维持着并肩坐在榻上的姿势,他的手感受着云天河掌中传来源源不绝的热度,慕容紫英突然想起,那是很久以前,当云天河最后一次举起后羿射日弓之后,他们回到青鸾峰上的情形。
『天河,你有想过以后要如何过吗?』慕容紫英看着正背对着他摆弄牌位的人轻声说着。那时,曾经一同并肩的四人只余下他们两个。
『啊?我想,我会一直待在山上吧。』他搔了搔头,『从小在青鸾峰上长大,这里我很熟,就算我现在瞎了,也不怕没东西吃或者找不到路。』云天河笑了笑,一如往常。
『你……不会想再出去外面走走么?』慕容紫英看着云天河紧闭的双眼,依旧是有点不习惯,他微微抿起了唇。『你本就不是个爱静的人。」
『从小在这长大,我也习惯了……何况……』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有点难以启齿,』何况……我也不想再下山了……』当年因为一时好奇随着韩菱纱一同离开青鸾峰,于是才有了往后那一段历尽了生离死别的旅途。
虽然是深居山林的云天河未曾知晓的,也尽管旅途中的所见所闻都珍贵的无可替代,可那样的极端痛苦与极端快乐的情感,他却是再也不想历经第二次了。
『那些事情,知道一次就好了……』凭着感觉弄好了云天青的牌位,云天河恭敬地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就这样陪我爹一起,也很好。』
『那我……』
『所以,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这样,紫英你就不怕找不到我了。』打断了慕容紫英的话,他闭着眼睛弯起了唇角。
最后是慕容紫英想起了云天河恬淡的笑容,无怨无悔。
回忆至此,他拢紧了披在肩上的长衣,轻轻往后靠在云天河的怀里。
身后这个人的温度,原来也已经习惯了数百年。
「既然都已经醒了,就先收拾收拾吧,陵越跟屠苏今天会过来。」不打算跟对方说太多关于梦境的内容,就怕云天河又提起早些年自己误被魔魇所伤一事,故他只是淡淡地说着,却是靠在云天河的怀里又闭起了眼睛。
恣意地体会着那比春阳还要和煦的体温,慕容紫英发现,那一双常年握弓带着茧的手悄悄地环过他的腰,然后紧紧扣住他的手,他勾起了微笑。
只是他却没有发现,此刻云天河脸上露出的,那样知足常乐的笑容,以及日光透进窗棂,映出了两人交颈相偎的模样。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他从小没有念过什么书,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他一直记在脑海中。他有的时候会想,可能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当自己爹爹抱着自己站在茅屋外,立在峰顶上俯视脚下云海时,所说过的话。
但后来他又想,他爹其实也没那么好文采,对娘亲更是没有丝毫印象,但又记不得究竟是谁讲过这一句话,只是就这样,就这样将这简短的句子给牢牢记了下来。
山中无甲子。
他以前总想着,摸索着这个句子的含意,为什么待在山上就会忘记过日子呢?
春天时刚是打猎的季节,那时万物都开始苏醒;夏天时后方溪流那儿有很多的鱼虾,还有一些可以拿来晒干保存的芍药正要盛开;秋天猎到的白兔和野猪最肥硕,还有大麦成熟时落下的饱满声音;冬天打不到猎,因为所有的动物都进入冬眠,而他也乐得在炉前烤火。
四时的更替轮回往复,上天的安排得以让万物有休养生息的机会,一岁又一冬,每年都不同,去年谢下的花与今年结出的果子又怎么可能拿来相提并论?
后来他才知道。
山中无甲子。
一座高山矗立在这,不知要经过几千几万年时间的磨砺和堆积,才得以形成如今巍峨的样子,其上的花鸟虫鱼、走兽飞禽,又是要经过多少时间才能够有现下这般勃勃生机。
都已经经过了千百万年,又何妨这不过区区数甲子?
而若是人真如山的岁数一般那么长,怕是也早已数不清这岁月的年轮。
他自小父母双亡,一个人待在山上,书没读过几本,却乐得自在逍遥,不懂得寂寞,也就不会感觉孤单。他总觉得就算爹爹不在身边,但简陋的茅屋里供着的那一方牌位,就能让他有种彷佛他仍与爹爹相依为命的错觉。
直到下山过后的很多年,他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孤拎拎守在山顶上的滋味有多难挨。
青鸾峰上清气极盛,所以除了人类之外的存在亦是不乏。
他从小就认为万物皆为平等,不论是人或妖、精或怪、神或魔,只要是生命,就都有该被尊重与生存的价值。
所以曾经,他见不惯那人总是看到妖物就拔剑相向的作为。
他不懂什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只知道那些丧命于那人剑下的魂灵并不是全部都罪无可赦。
他知道自己口拙,每每出口就会惹来那娴静少女的微笑和那活泼女孩的讥笑,但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努力地想要表达出自己内心所想,希望那个面容淡漠的青年能够真的明白他所要传达的想法。
而那人只是敛下了眉眼,没有他预料中的愤怒与指责,然后静静地蹲去一旁擦拭着一柄又一柄的剑。
所以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其实青年没有他所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都一样,走在相同的路上,然后学着不同的事情。
甚至在青年对他抛来一柄打磨的光亮的长剑时,他才知道,青年也并没有他所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
山中无甲子。
若是人的寿命真的能够跟山一样长远,若是人真的在那么长远的寿命中将过往忘记的话,那还会剩下什么?
山林里有着古老长春的松柏、有着长流不竭的河溪、有着年年新绿的花草,可人就只有一个。
孤单地连什么时候会老去死亡都不知道,只能够独自一人守着岁月,然后看着相同的朝霞夕照,过着一天又是一天。
他从来就不怕寂寞与孤独,可他知道有个人会。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
茅屋后方在他小时候他爹爹所种下的几棵树如今都已经高大的结过好几次果子了,可他还是如数百年前一样,彷佛等不到老去的那一天。
他从来就认为生命是最公平不过的事情了。
蜉蝣不过朝夕死,人的生命又比蜉蝣多上多少?
他从来就认为他可以笑着看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垂垂老矣,然后用着一如以往的笑,为他们送行。
可是就只有一个人,他想,他是舍不得了。
他知道那个人也一样。
『那你以后,要怎么过?』
再次回到青鸾峰时,云天河记得慕容紫英问过他。
『呃……跟以前一样吧……住在山上,打打猎种种菜什么的……还有把爹的香炉给重弄一个,不然他一定要揍死我的!』
那时,后羿射日弓已毁,而他双眼已盲。
『如果哪天我们都不在了呢?』
当视觉不见之后,其余的感觉都会鲜明起来,所以云天河听见了慕容紫英一声隐约的叹息,似乎都可以想象得到对面那人皱眉的样子。
而云天河不希望慕容紫英不开心。
『啥?』
『神龙之息保住了你的性命,可却也让你的寿限遥遥无期,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不在。』
『呃……我没想那么多……』
『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不多为自己想一想啊?』差点就要伸手往云天河的头上拍下去,不过最后他忍住了。
『不是你的,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啊,所以我想……还是照以前一样过吧。』他搔了搔头,嘿嘿地笑了两声。
『……云天河,你从来没有什么愿望么?』慕容紫英突然换了个话题。
『咦?紫英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回答就是。』
『愿望啊……那当然是有的……』
『是什么?』
『吃得饱睡得好啊,最好是天天都有烤猪肉还有天天都可以睡懒觉最好!』
『……就没有再实际点的么……』强压下想要破口大骂的怒气,一同经历过了那么多风雨,尽管云天河还是从前的云天河,他却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慕容紫英。
『吃的饱睡得好不实际吗?』他又搔了搔头,有点不太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比起这两个,难道就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了……?』
『重要的事情啊……」云天河双手环抱着,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一样,而后又突然抬起头来,恍然大悟般的眼神,『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喔?』
『我……还是想要可以常常跟紫英在一起。』他突然地笑了起来,有点腼腆,很少在云天河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慕容紫英轻轻勾起了唇角。
『那你呢?』
『我要修仙。』
『修仙?那不是很难吗?而且你不是说不想要修仙吗?』换云天河皱起了眉,自从琼华派以双剑网缚妖界以求飞升一事后,他对这些作为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变了想法罢了,我也不会用当年掌门玄霄的方法,你无须多虑。』慕容紫英靠近了云天河,然后突然伸手抚平对方皱起的眉。
『紫英你……』双目不能视物的感觉云天河还不太习惯,只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手滑过了他,然后停在了脸颊边。
『修了仙,至少还能多活几年。』慕容紫英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是靠在云天河的耳际讲了这段话。
『紫英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伸出了手,盖住覆于自己脸颊上有点冰凉的掌。
『无须多言……』
同样低声的话语,只是这次,却多出了几缕不意觉察的笑意,『我只不过是……想再多陪陪你几年……』
山中无甲子。
究竟他到底有没有活得跟山一样长久,早就数也数不清了。
其实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愿望,从来不曾对慕容紫英说过,想要陪在所爱之人身畔的愿望不是只有慕容紫英才有。
就算他再也看不见慕容紫英的笑了,可是他记得印象中的那人,笑起来有多好看的样子。所以云天河想,想要一直陪慕容紫英活下去,就算只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山上。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忘记,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对慕容紫英说过的话。
──云天何答应慕容紫英,会一直在一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金乌玉兔轮转,每一日的阳光与月色都一如千百年前,只是当年的青丝如今也在岁月的照映下宛如秋天的飞霜。
寒尽不知年。
他们的一辈子还那样的长。
于是最终,还是有着这样一个人,陪着他,数了一年又一年的落雪、数了一年又一年的春风。
夏圆月,秋结霜,冬又雪,此去经年,上穷碧落下黄泉。
不求与天齐寿,但愿共命劫茫,飞花亦同望。
恍觉岁月晚,云散碧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