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雲紫／古一越蘇《一世長安》》梅曜瑿

1、長生殿（一）

　　雪落随春去，绿意染涟漪，潭清镜影沉璧，碧穹悬天星。
　　无谓仙路何寻，凌云九霄剑气，问天意争命。
　　樽前欲问君，生死一掷轻。

　　※少年游

　　少年意气少年游，心随逍遥剑如风；
　　不信天命不知愁，懵懂已是情深种。

　　当他睁开眼睛时，夜幕正渐渐低垂在这个临山近水的山中小城。
　　滚着蓝边的白色长袍随着每一个脚步的点踏而飞扬，一步一景，连带着目光也跟着脚步转移，只消稍稍仰头，即可看见从蓊翠苍绿的山巅洒下了丝丝微光，落在这座古城上。
　　偏了偏头，他收起手中长剑小心翼翼地放回剑匣，放弃了御剑之术，转而随着其他人的步伐走下了山。
　　山径或者碎石铺成的小路上都被落日点缀了一层斑驳的光点，然后才款款地替山壁下的海面披上一道晚霞。橘黄参杂着零星赭红的夕照溶入了靛蓝清澈的海面，从高处望下去，似是蒸腾起了薄雾般的朦胧。直到暗紫色的天幕取代了最后一丝余晖，泼墨般地将重山千嶂的墨绿晕开，剩下镶于天穹的星子恍若颗颗浑圆饱满的珍珠，如梦似幻。
　　即墨。
　　这样一个热闹繁华的小城，却有这样一个诗情画意到近乎沧桑的名字，合该被书写在泛黄卷起毛边的莎草纸上，成了一笔力道遒劲的苍凉墨迹。
　　即墨，极默，寂寞。
　　这是一处有着虔诚信仰的小城，供奉着庇佑土地的山神，还有一些地仙。
　　寻常的白日里，人烟在这山城中显得有些寂寥，可最近恰逢一年一次的祭典，于是等到了夜晚时分，逐渐晕染开来的喧嚣和热闹点燃了一盏一盏的花灯，在静谧的山城中绽开了最璀璨的夜色。

　　与狐仙的激战方才结束，辞别了夏元辰和莲宝，行囊中多了三寒器之一的光纪寒图，数日下来的劳累与奔波似乎都有了代价，而此刻，他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一行四个人踏在水面之上，银河之下，融入了人群中。
　　踩着由木板做成的栈道听得见嘎吱嘎吱的响声，与四周的吵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几丝极妙的韵味。
　　偶尔是韩菱纱指着天顶爆开的缤纷花火，笑得比烟花灿烂；偶尔是柳梦璃轻轻弯下身拨开被栈道挡住去路的水灯；偶尔是云天河在大街上毫无分寸地大声呼唤着，两手还拿着数串烤肉招呼着同伴笑闹。
　　而他则一个人，静静走在他们身后，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似保护那三人，实则却是将视线投在街道上，若有所思的目光从捏面人的小摊转到了糖葫芦小贩。

　　微凉的夜风吹过张灯结彩的小城，晃动起洋溢着喜庆的红色灯笼，烟雾袅袅之间窜入了几缕糕饼类的甜香，扬起一道属于太平盛世的香火。
　　慕容紫英突然缓下了脚步，落在人后，然后看着走在前方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往更热闹的人群中走去。
　　独留他一人站在灯火阑珊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处繁华。
　　耳畔的喧闹声不绝，他却彷佛摒弃了所有俗事纷扰，只是将目光从墨色的天际落到沐浴在月色下的山峦，最后又回到了眼前的街道上。
　　不过短短几瞬，他的脑中却跑马一般奔过了许多个画面。
　　他想起了他曾走过被妖物侵袭的古老村庄，曾到过鬼魂肆虐的陵墓坟地，曾到过罕无人迹的的清幽古剎；他的剑曾浸染过妖灵的鲜血，也曾斩落凶兽的头颅。
　　走过尸横遍野，看过血流成河，却不曾见过这样的十里烟波，漫天花火。
　　慕容紫英抬起头，恰好又一个烟花冲出，在天顶爆开了斑斓的色彩，而裂开后落下的零散光点如同盛开后凋谢的花，不过就是这极短的剎那，他却彷佛看见了人一生中所要经历过的兴衰。
　　抿起了唇，烟花散尽后放松在身侧的双手也渐渐握紧成拳。
　　与狐仙一战，让他想起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比如琼华派与妖界的恩恩怨怨、比如每隔十九年妖界会降临人间一事，然后想起了届时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无辜魂灵命丧。
　　无辜。
　　慕容紫英愣了愣，一直以为凡是妖类务必诛杀的念头，在曾几何时悄悄退了？尽管仍然排斥，却不再动过赶尽杀绝的念头，最后他松开了握紧的拳。
　　慕容紫英历练的很多，却仍是不够多。
　　终究他也还只是一个年方弱冠的青年。
　　仰头又见一蓬绚丽烟花落下，坠下的光点几乎就要落入他的掌心，比起焰火的热度，却更像是流萤一般轻巧，他轻拢住那一缕微光。
　　慕容紫英想，若妖界真降下人世，那么他拼死也要守着这个地方。

　　「紫英你在哪儿呢？」远远地，有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照理应该会被周遭的嘈杂掩盖过去的喊话声却彷佛近在他的耳畔。
　　「这儿人多，走散了就不好了。」还来不及循声看过去，那一道爽朗的嗓音倏忽就来到了他面前。
　　慕容紫英从暗处走了出来，瞪着声音的方向：「云天河？」他皱起了眉，半是不解半是不悦地看着来人。
　　不解是因为不懂对方怎么突然就回头找上自己、不悦则是因为自己的思绪被打断。
　　只可惜眼前的人似乎丝毫不懂他的脸色，兀自笑着开口：「梦璃跟菱纱都走远了，说什么前面的灯更漂亮，我才正想把你找上，结果就没看到你了。」
　　「无妨，走散了我自会与你们会合。」慕容紫英依旧还是无法习惯云天河这种自来熟的个性，他皱了皱眉。
　　「欸……不是这样啊，这种时候不就是要人多才热闹嘛？」难得看到云天河苦恼的样子，慕容紫英看着突然觉得有些新鲜，不过也才苦恼短暂一瞬，就见云天河大叫一声：「啊、有了！」
　　「云天河你做什么！」显然被对方突然拔高音量给吓到，而他也才刚出声，就感觉到手上似乎被另一股温度给包覆。
　　是云天河不顾手上还拿着多串吃食，硬要腾出一只手来拉着慕容紫英。
　　「牵着手啊，这样人多也不怕不见。」云天河下意识的就想搔头，但苦于双手都没闲着，所以只能哈哈地笑出声。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想要甩开被拉住的手，可情急之下居然一时也挣脱不出。
　　「难得这么开心啊，紫英也别生气了。」傻归傻，云天河却也不是笨蛋，远远地就看见平素总板着一张脸的慕容紫英刚刚笑了一下，明显是开心的样子，所以他也放开了胆去勾住那人的衣袖。
　　「喏、这串糖葫芦给你吃。」他的眼力又极好，在看见慕容紫英露出浅笑时也顺便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巧盯上了街道旁一摊卖糖葫芦的小贩。
　　「紫英你想吃这个吧？这个很好吃喔～」难得云天河多了一个心眼，二话不说地就把糖葫芦给塞到了慕容紫英手中。
　　「云天河你开什么玩笑！」这次衣袖总算是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了，只是手上也多了一根糖葫芦串，颇有些不伦不类，饶是他修养极好，这次也不禁破口大骂。
　　只是笑声与骂声都在花火的爆裂声中被淹没，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云天河搭上了肩，顺着那一双带有薄茧的手往夜空看去，尽是一蓬一蓬炸开的烟花。
　　周遭是那样吵闹，他却彷佛可以听到身后那人的心跳声，规律而强健，比天上连串的爆炸声都还要扣人心弦。
　　「紫英你笑了。」停下了笑闹，云天河难得摆正了脸孔，迎上慕容紫英比夜空还要漆黑的眸光。
　　「说什么胡话！」慕容紫英有点分不清现下的感觉，恼怒地别开了头，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碰上云天河，自己的情绪就会起伏如此之大。
　　「我不是胡说呢……」云天河搔了搔头，感觉有些委屈，「我看你从拿到光纪寒图之后好像心情一直都很不好，想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
　　「我爹说，心情不好的话就要想办法让心情变好……」他顿了一顿，然后似是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手，「不如这样吧，紫英，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话语还未竟，云天河已抽出瞭望舒剑，甚至把慕容紫英给拉上了剑身，以气御剑，腾空翱翔。
　　幸好还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抽出剑，而是弯进了较为偏僻的巷子中。
　　「给我慢着、云天河！」他不是不会御剑，甚至御剑之术精妙更胜云天河，可无奈一只手被紧紧攒住，若是当真挣开的话一时之间也无法在半空中另抽出剑来使。故他亦只能任由云天河载着他，看着云霭都被踩在脚下，在夜空中划出了了一条并不显眼的云痕。
　　慕容紫英一生当中难得几回狼狈，却偏偏都栽到了云天河的手上。
　　而御剑不过须臾，两人已来到了一处山腰。
　　还不至隐香山荒远，只是即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一处小山腰，却正好可以饱览山下美景，曲水浮灯。
　　眼前观景，耳闻虫鸣。少去了即墨街上处处缭绕的香火，多了几缕夹在晚风中的花香，的确是个舒心的所在，想不到云天河竟会将他带来此处，慕容紫英反倒有点意外。
　　而对于方才云天河那样无礼之举，似乎也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这里是白日我们去隐香山时旁边的小岔路，那个时候赶着走也没仔细看，可是我想，紫英你应该会喜欢这里。」注意到慕容紫英的目光朝他看来，云天河笑了声。
　　隔绝了山下的喧嚣，此地更显一番出尘的清静，连带着两人说话的声音回荡在山林中，慕容紫英缓缓地开了口：「此话何意？」
　　「嘿嘿……我想想而已，不过要是紫英喜欢就更好了。」干脆地拍开了脚下落叶席地而坐，云天河偏过头看着另一个人，还不忘招呼对方一起坐下。
　　而听到此言的慕容紫英悄悄抿起了唇，将眼光从云天河身上移开，眺望着山下摇曳的红色灯笼，一串接着一串摆荡着，从高处看下去矫如灵蛇，在水面之上游曳出一条光带。
　　慕容紫英突地舒了一口长气，似是感觉胸中无以名说的郁结之气尽数消弭，如今流转于体内的全是一股沁人脾肺的豁达。
　　他想，若等到寻三寒器事了，就这样跟着云天河闯荡也不错，抛开繁尘琐事，能够一生随心所欲而活，真真正正地当一回慕容紫英，而不再只是琼华派中不苟言笑的师叔。可以走遍很多地方，甚至可以尽一己之力，帮助如同月牙村一般有难的村民，那样似乎也很好。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坐着，看着山下景色均是心中有事。可这样的一份安宁极为难得，像是谁都不愿意出声打坏这样的气氛，只是默默地吹着夜风，听着深山林中偶尔传出的夜莺啼声，品尝着此刻。
　　宁静的氛围持续了一阵，终于是云天河打破了这一份沉默。
　　他将头转向了慕容紫英，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微弱的星光映着云天河的脸，照出了微红的颜色：「那个……等我们把这三寒器拿给大哥后，要是我们都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在一起，那就好了。」
　　一向大大咧咧没什么顾忌的云天河脸上有着一丝困窘，倒是让慕容紫英轻轻勾起了唇角，想也不想的就直接回答：「我答应你。」他略为顿了顿，有点好笑地看着正一脸不知所措的云天河。
　　想来是云天河正为了慕容紫英答应的如此爽快而感到无措。
　　于是他又再次缓缓地开了口，再不是方才那样简单的四个字，而是下定了决心般，一字一顿，字字肺腑。
　　他说了。
　　「慕容紫英答应云天河，承君此诺，定不负君。」
　　山下的烟火又开始施放，爆裂过后，璀璨的颜色映上了云天河那张年轻的脸庞，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赧红，慕容紫英可以从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同样噙着微笑的脸容。
　　他想，若妖界真降下人世，那么他拼死也要守着这个地方。
　　不为什么，或许就为了这开满天穹的绚烂烟火，或许就为了这一个溢满流光璀璨的夜晚，或许也为了身旁那个笑得像个傻瓜，却仍亦步亦趋陪他一起走的云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