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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瞑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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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念之电话响的时候,他刚好是在休息。其实他们这个宣传片的拍摄并不是很复杂,剧情也很简单,唯一的问题就是取景要求比较高。所以导演才挑了风景若江南水镇一般的C市。
阳光正好,何念之穿着单薄的灰色线衫,线衫里是一件白色衬衫。出挑的相貌,恰到好处的装束,看去很是养眼,可是养眼并不足以御寒,何念之在这寒冬腊月里实在是差点就冻死了。何念之本是披着羽绒服坐在导演旁边看监视器,看到手机上跳动的“纪冉”二字,他便默默的走开去接电话。
“喂,纪冉。”
“念之。我……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刚好在休息。”何念之几乎可以想象纪冉在电话那头瞪着眼睛一脸试探的神情。
“哦哦……那个……我想来想去,还是……嗯,还是决定跟你说一下。念之,那个……今天……那个乔乔跟着王阿姨出去了。”明明已经练习过无数遍的台词到了此刻的纪冉嘴里,还是断断续续的支离破碎。
何念之握着手机忽然便沉默了,心里不知是喜是忧的涌起一波情绪。
在这不长不短的静默里,电话那头的纪冉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慌忙的喊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懊恼。他却是释然,淡淡笑了,“没事的,纪冉。我没有觉得不愉快。我自小没有母亲,乔乔也没有,可是至少我幼年有我的奶奶在照顾我。这样说起来,其实乔乔比我更可怜。他还小,他应该更多的感受到家庭的温暖,那是对乔乔好的,我不会阻止。”
“念之。”
“嗯?”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嗯,你说。”
“其实,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拥有这样的温暖。王阿姨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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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念之一直记得,他像乔乔那么大的时候,便总是操着一口平翘舌音不分的乡音,赤着脚走在田垄上跟着他父亲下田。田里的黄鳝小鱼,父亲抓到了就会拿去集市卖,卖不掉的就留着自己吃。他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做生意都是半卖半送。野生的黄鳝和黑鱼都是大补,到了如今的酒店里都可以卖到上千,可是在他们那样偏远的山村里,就只能换个几毛几分钱,不过是家里的米粮钱罢了。
他记得,奶奶过世前,最常做的就是埋怨他的父亲。他当初还小,可是他总是记得,他坐在门前的小木凳上,奶奶在一旁晒玉米。奶奶边做手里的事情边絮絮叨叨的说话,她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她说,“你什么都好,可是奶奶最不喜欢的就是你的名字,乡下的孩子要这样花里胡哨的名字做什么?一点不实在。那个女人狡猾又势力,还没良心,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要。只有你爸傻,傻乎乎的被她迷住还放她走。他还把钱塞给人家,害的家里连米钱都没有。要不是我去邻里借钱给你买吃食,你根本活不过一个月。我半辈子的积蓄就买了那个女人,结果你爸就这么把人家放走了。”
那时候的何念之不知道奶奶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他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很阴险很恶毒的女人。可是,他终究没有问奶奶,他总是觉得那不是他该问的。
他没有母亲,但是他有父亲,他会跟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问他的妈妈去了哪里。可是他的父亲却总是说,“她去找自己的未来了。”
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于是他问,“未来是什么,是比我跟爸爸更重要的东西吗?”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于是会变得更加沉默。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父亲却依旧告诉他,“你的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七岁时从父亲换洗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是一串数字,他认得数字,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于是他便又默默的将东西塞回了父亲的口袋里。
人总是要成长,童年的何念之也不外如是。他渐渐的明白了一些东西,他终于渐渐的将奶奶口中那个阴险恶毒的女人和他父亲口中的那个温柔善良的母亲重叠到了一起。他终于发现,原来她们是同一个人。他不免埋怨,为什么她的母亲要离开这里,离开他和他的父亲。
村子就那么大,村子里就那么点人。他在对母亲的埋怨中慢慢的了解了自己的出身,他终于知道,他的母亲为什么要逃走。因为她不属于这里,她在这里没有未来。
他们小学有个支教来的大学生老师,姓周。周老师喜欢这样淳朴的生活,喜欢这样朴实的乡村,可是那个周老师告诉他,他之所以来乡村支教是因为他的亲姐姐。他的亲姐姐在他十七岁那年在外面无故失踪了,他的父母报了警,通过警方,他们知道了他的姐姐是被人卖到了遥远的西南。可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些,具体是哪里,人在何处,却是无从得知。为此,他方到中年的父母竟是熬白了头。
周老师说他恨人贩子,所以他选择了支教,他要到偏远的地区来告诉人们,贩卖人口是不对的,他们这样做会令无数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最重要的是,人命是绝对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每个人都不应该被这样不公平的对待!每个人都应该尊重每一条生命!他觉得,只有全然杜绝了买人口的人,才能让那些人贩子真正罢手。
周老师的话让少年的何念之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明白了他的母亲为什么要逃走,他明白了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放母亲走,他明白了自己的出身是多么不堪。
所以,当他的奶奶和父亲相继过世,当他背着他病弱的父亲前往村外镇上的店里打电话给母亲,当他听说他要见到他的亲生母亲时,他竟然是心生畏惧的。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爱着他的母亲的,否则他的父亲不会拖着的病弱之躯一定要去亲自打那个电话。他的父亲想做的,不过是再听一次他母亲的声音罢了。
山里的北风在山道上鼓噪出令人心慌的吼声,他穿着破旧的布鞋,背负着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父亲。父亲的脚拖在地上,拖出“嚓嚓”的声响,可是,父亲却始终在他耳畔絮絮叨叨的说话,含含糊糊的,他听不清楚,可是他觉得父亲应该是愉悦的。然而,他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如愿,从头到尾,电话里只有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他从他父亲失望的脸上辨识出——那个声音不属于他的母亲。
他的父亲终是带着遗憾走了,在寒冷的一月。雪花在窗外落成一片苍茫,窗内却是他父亲冰冷的身体,他死前紧紧攥着手心里的电话号码,却还是含着泪闭上了眼。那个时候的何念之已经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可是他不忍告诉父亲,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他老人家心心念念的人竟是拼了命的想要忘掉他。
终于,十二岁的何念之,带着身上零零散散的纸币和零钱踏上了A市的土地。他背着他破旧的包,局促的扯着短短的裤腿,可是他没有见到他的母亲,他见到的只是他的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