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岬（来自新世界）》三瑾石

14、记忆拼图

　　“古代文明末期，人类透过研究发现咒力具无穷潜力，另一方面也具惊人破坏力，因此如何防止咒力攻击人类成为最大的难题。人类根据心理学、社会学、生物学等各领域对此研究。”

　　“最早被指出的方法是重视教育。人类彻底讨论过所有教育方法，从幼儿期的情操教育、母子关系，乃至于道德、伦理教育，甚至洗脑性的宗教教育皆有。然而，教育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忽视，但无论怎么完备教育制度，皆不可能完全抹消人类的攻击天性。”

　　拟蓑白的话语应该是许多书籍中的串连节录，但流畅的条理宛如在诉说自己的想法。

　　“利用愤怒管理、禅学、瑜珈、冥想，甚至用药物控制精神等极端手段也未达到理想效果。然而藉由心理测验或性向测验，可以达成近百分百的机率事先发现引发问题的儿童，这项重要研究结果带来了下一个重要里程碑「老鼠屎理论」。之后主流方针便转向事先排除有危险因素的儿童。”

　　难不成和贵园与全人班现在还在沿用这套作法？一想到这里觉就冷汗直冒，记忆力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一支精美的白色康乃馨书签，从觉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觉平时把它夹在常看的博物志书籍里，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礼物，但每次见到它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为什么，我会想到它？」

　　「这是当时……唔……是谁？是谁送的呢？」

　　「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觉在心底不断发问。

　　「老鼠屎理论」引发强烈的既视感，消写的记忆片段渐渐浮出水面。一闪而过的猫影，倒塌的牌塔，觉的眉头紧锁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着：“……特训……天野……丽子……”

　　“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完全排除危险。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个性温和，亲友众多，过着圆满的社会生活，但仍有愤怒发狂的时候。根据研究显示，人类的压力来源九成以上来自他人。瞬间产生的狂怒与敌意就足以粉碎眼前人的头颅，究竟如何维持平稳的社会生活？”

　　“此时另一套崭露头角的方法是动物行为学，其中最受瞩目的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倭黑猩猩的社会型态。”

　　“倭黑猩猩是黑猩猩的一种，又称侏儒黑猩猩。一般黑猩猩经常攻击同类，甚至丧失生命，但倭黑猩猩同种间几乎没有斗争行为。因此，灵长类研究家与社会学家主张人类社会须加快脚步，从黑猩猩型的斗争社会转型为倭黑猩猩型的亲爱社会。”

　　伦理委员会鼓励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与他人互相接触。男孩与女孩，女孩与女孩，男孩与男孩，成人与成人，儿童与儿童。人与人的亲密交流是基本的善，但造成怀孕的行为会受到特别规范，须满足特定条件，获得伦理委员会批准才可进行。

　　在拟蓑白的讲解下，这一人类表达情感的亲密方式居然也是精心安排的“人造产物”，难以置信。

　　“然而事后发现，如此仍不够完备，若要维护社会这道大坝，连针孔般的小洞也不容许。因此学者提出最后的解决手段，将人类降阶，重新定位为具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

　　“古代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德·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因此拥有咒力之人类，若要维持团体社会生活，须套用强大的攻击抑制。”

　　“套用，是要怎么套用？”瞬知道，关键的内容要来了。

　　“实践证明唯一有效的方法，便是改造基因。人类已经成功解析野狼的DNA，找出掌控攻击抑制的基因，但攻击抑制的强度须配合攻击能力调整，直接套用该基因仍显不足。”

　　“不足在什么地方？”虽然印象中是第一次接触DNA这个词，但觉对它却并不感到陌生。

　　“简单来说，不同个体的攻击能力以及攻击意愿有很大差别，要套用攻击抑制基因，必须根据个体性质调整攻击抑制的强度，即所谓的攻击抑制个性化。若攻击抑制强度偏小，则无法顺利发挥消弭个体间攻击欲|望的作用；若攻击抑制强度偏大，轻则导致个体出现自卑、自闭等消极情绪，重则阻碍身体机能直接导致死亡。

　　“可惜的是，个性化无比地耗费资源。如果感冒这类普遍性疾病的治疗药物必须要量身订制才能发挥作用，那么治疗感冒将会是一项耗费巨量时间、人力与物力的庞大工程。”

　　“那人类基因改造这个方案最终执行了吗，是怎么解决刚刚说的那个问题的。” 瞬追问。

　　“手上并无数据显示目前基因改造进展如何，根据旧有资料，推测应有两种机制被植入人类基因中。第一种与野狼相同，属于普通的攻击抑制，强度较低，第二种则称为「愧死机制」。”

　　拟蓑白的话给人以直击灵魂的震撼。所有人从和贵园时代就不断学习「愧死」一词，深深烙印脑海，这是对所有人类来说最可耻的死法，不曾想这却是先辈亲手给人类戴上的镣铐枷锁。

　　“一开始学者研究出「良心机制」来补足攻击抑制，当人类以咒力攻击他人，大脑机制便会妨碍思绪集中；但该机制效果不稳定。之后在此基础上研发出更单纯且效果确实的进阶方案，便是「愧死机制」。”

　　“「愧死机制」的作用程序如下：当人类认知自己要攻击同类时便会无意识发动咒力，停止肾脏与副甲状腺功能，此举会引发恐慌、心悸、盗汗等警告作用，并可透过学习、植入动机、催眠暗示等方法强化效果。绝大多数人会于此阶段停止攻击，但若持续下去，会引发低血钙，导致全身僵硬，窒息死亡，或快速增加血钙浓度而停止心跳。”

　　“这……这怎么可能……”守发出悲鸣。

　　神佛的谎言彻底破灭，实际上人类却是比野狼、渡鸦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会斗到天荒地老的动物！

　　“这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早季不愿承认。

　　“但说得通。”瞬低语。

　　“……恶鬼是之后才出现吗？”

　　“不是。纪录显示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患者，俗称恶鬼，在古代文明崩溃前便存在。根据纪录推断，俗称业魔之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亦于同时出现。但在之后的混乱时期、黑暗时代、战乱时期中，死亡和鲜血随处可见，两者并未引起关注。”

　　“我们目前这个社会诞生之后，恶鬼与业魔才被注意？”

　　“可是为什么恶鬼就没有被刚才的愧死机制……”

　　“业魔又是什么？”

　　觉和瞬还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却再也听不到后续回答。

　　拟蓑白毫无征兆地陷入白热的火焰漩涡。

　　觉被惊的后退一步，红榴石般的眼眸映照着熊熊火焰，一幕幕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走马灯一样闪现。

　　镝木肆星睁着愤怒的重瞳，释放掌心的火焰与硝烟吞没了偷袭的化鼠；长着蚊子口器的怪物潜入神栖66町水道，喷出遮天蔽日的碳粉，火星一闪，发生惊天动地的粉尘爆炸；东京地下洞穴里，怪物们被灼烧不断挣扎、尖叫。

　　记忆里全是痛苦、火焰、烟尘与哀嚎。

　　拟蓑白扭动身体，分泌大量黏液泡沫灭火，但火势依然未见减小，虎蛱蟹早已在火焰的威胁下逃之夭夭。

　　突然，着火的拟蓑白上方出现奇妙的立体影像：一位抱着小婴儿的母亲。她双眼泛泪，正对着我们泣诉，虽然没有声音但谁都看得懂她的眼神，所有人顿时无法呼吸，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绝望又留恋的眼神好熟悉，是谁？」觉头疼欲裂。

　　「还差一点，答案呼之欲出了。」

　　「啊，那是，我想起来了！」

　　前世所经历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如同散落的拼图，一块一块地回到它原来的位置，蒙尘的记忆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觉猛地抬头，泪水从眼角不断上涌，蓄满眼眶，又从眼睑滑落脸颊，他却毫无察觉。

　　梦里戴着纯洁面具的少年，那是瞬啊！他想起了失去瞬，失去希望的可怕未来。

　　火焰在母子影像出现后立刻消失，然而拟蓑白的王牌出得太迟，影像开始闪烁出奇怪线条，逐渐变暗消散。

　　拟蓑白扭过头来，别有深意地对觉说：“毁灭，也意味着新生，人类即传承。”

　　然后拟蓑白彻底停止了运转，冒出恶臭的白烟。

　　“是谁？”明知是清净寺的和尚，觉还是问道。

　　“什么是谁？”愣住的真理亚反问。

　　“是谁干的？”觉没有回答真理亚。

　　“是我。”

　　树林里中钻出来一名僧人，他身高惊人，眼神如老鹰般锐利，头发剃得干净，脸型颇长，额头还在冒汗。

　　“那是妖言惑众的妖魔鬼怪，一见到就须烧毁。你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出来夏季野营，倒溯利根川。”真理亚赶紧接话。

　　“学校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交抱双臂，表情变得更严肃。要是继续说谎，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对不起，学校没批准。我们不小心就跑到这里了。”瞬乖乖回答。

　　“原来是不小心吗？不小心抓了螃蟹来玩，碰巧抓到妖怪，更巧地听了恶魔的鬼话？”僧人冷哼一声，仿佛注视着家畜一般注视着大家。

　　果然，大人们一直在监视他们，觉不由地想到了前世拟蓑白没有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癞□□。

　　恐怕这些水路随处可见的两栖动物是绝好的移动监视器。

　　“我是清静寺西堂的离尘，你们几个，我熟得很。”

　　西堂是寺中负责教育的最高单位。

　　“你们几个跟我回寺。没有无瞋上人的许可，不能让你们回町里！”离尘和尚越说越激动，他的脸也变得可怖起来，那是快意与恐惧交织的怪异表情。

　　这下事情严重了，其他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敢与离尘和尚扫射般的目光对视。

　　但是觉知道，这个清净寺和教育委员会的爪牙，不久就会死于气球狗引起的爆炸，所以脸上并不慌乱。

　　接下来危险异常，必须早做打算。

　　“请等一下，在回寺里之前，请告诉我们一件事。”瞬指着拟蓑白的残骸。“它说的都是假话吗？”

　　离尘和尚的眼中闪着异样光芒。

　　“你认为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些话跟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有天壤之别，但因此格外符合逻辑。”

　　瞬说出大家的心声，但这时诚实不一定是美德。

　　“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果然如此。」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令瞬心中了然。

　　离尘和尚的声音异常冰冷。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立刻在此冻结你们的咒力！”

　　离尘和尚从怀中掏出一迭纸片，那是用两张八开纸折成的纸人。

　　“且慢！”觉向离尘伸出掌心，打断了他的动作。

　　“朝比奈觉，你还有什么话说。”离尘和尚不耐烦地说道。

　　“今天的事是实验的一部分。”觉微笑着，说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话。

　　但离尘和尚明白他的意思，作为清净寺的高层之一，他知道伦理委员会将一班作为实验对象的命令。

　　“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网开一面吗？”

　　“下令的是朝比奈富子。”觉也不恼，继续说。

　　刚才离尘还觉得朝比奈觉是在虚张声势，现在他也罕见地迟疑起来，快意兴奋的脸像是被摁了暂停键。

　　朝比奈富子的身份是神栖66町的最高机密之一，觉刚刚的话隐含着朝比奈富子是伦理委员会议长这一信息。

　　见自己的话起作用，觉决定再添一把火，他以散步的姿态走到离尘和尚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是为了挑选神栖66町未来领导人所必要的试炼，清浊并吞的度量可不是谁都有的呢。”

　　“你想怎么样？”离尘鹰隼一般目光直视觉的眼睛。

　　“冻结咒力的事，等我们见过伦理委员会诸位再说，如何？”

　　如果你坚持己见，你将命丧于此，觉在心里补充道。

　　早季和真理亚见事情有回旋的余地，纷纷露出希冀的目光。

　　但离尘和尚注定会让她们失望，他沉吟片刻后，仍将四张纸人放在众人面前：“规矩不可废，你们违反规定必须受到处罚，但我可以暂且保留朝比奈觉的咒力，以观后效。”

　　接下来，不论觉如何陈情，离尘和尚始终不肯退让一步，觉把不冻结咒力的机会让给瞬的提议也被一并否决。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离尘和尚低声吟唱咒语，四张纸人瞬间起火，灰飞烟灭。

　　其他四人的咒力最终还是在心理暗示下被冻结了。

　　「可恶，这个臭和尚。」觉心里无比烦躁，头越来越痛，他现在非常担心后面强行重启瞬的咒力，会导致业魔化病情加重。

　　瞬脸色也不好看，他强打起精神对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好，走吧。”

　　“别慢呑呑的，我打算趁太阳下山前回寺。”

　　希腊神话传说，潘多拉打开魔盒放出灾难与瘟疫后十分慌乱与害怕，立刻关上了盒子，结果留下盒子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因此，即使人类不断地受苦、被生活折磨，但是心中总是留有可贵的希望，才能自我激励，在死亡以前，希望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