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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卜算子 ...

  •   【四】
      十月廿六,吉,宜嫁娶。
      天将擦黑的时候,府里便点上红鸢灯笼,家丁们抱着玉液琼浆、香炉檀纸忙忙碌碌地穿梭来去,一片喜庆。
      我坐在镜前,自奁匣里取了一朵珠花插在鬓边。有婢女端着一身鸾凤和鸣大红喜服款款步入,见了我,笑唤:“新嫁娘。”
      我扶正珠花对镜左右照照,兀自笑着问:“这样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婢女俯身将喜服放在织锦榻上“只可惜姑娘的好福气也只能至此了。”
      我闻言怔住,刚想反问什么意思,便透过铜镜的映像看清站我身后的女子,心里悚然一惊,竟是华芷!

      王侯贵胄的婚礼总要讲究体面,我曾劝他不要铺张,他却握着我的手说愿把此生繁华都给我。那晚花雪纷飞,我将脸埋进他的未绾的青丝下,我想,这是我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来人熙熙攘攘,听到的大多是些贺喜的话。我自抖动的明黄璎珞下望见灯笼隐约的光华,满天满地的灯光与烛火交相灿烂。
      可如今到底是一场婚礼还是一场做戏,于我都不再有意义。我掩上门,转身坐到榻上,那满眼芙蓉醉暖的红像一把把淬血的匕首,剜心割肉。

      灯花在烛台里落了厚厚一层,门被推开,已是子时。
      他走到我身边,定定站了片刻,嘴角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坐下来摘掉我头上繁复的凤冠,柔声道:“摘了便好,不必那么规矩。”
      我抬眼,冷冷望进那双深沉似海的眼睛:“侯爷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他为我撩发的手堪堪停在耳后,唇边的笑意却深了几许:“原来你是知道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的指尖从耳后温柔的滑过下颚:“是了,我想得到玉玦,你想留在我身边代皇上监视我,不过各汲所需而已。”
      话说至此,我的心再没有什么可惦念的,原来他真的从一开始就怀疑我啊。
      我努力不让泪水留下来,执起桌上的酒盏,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挤出一个假意的笑:“既然如此,侯爷便与我喝了这杯合欢酒,从此,结发为夫妻......”
      他依然看着我,微抿嘴角,眸色却冷淡:“夫妻?呵,没错,是夫妻。”说罢,接过我手中的合欢酒一饮而尽。
      “不怕酒里有毒?”
      “我愿意一赌。”他丢掉杯盏,上前扼住我的肩,牢牢抵在墙上,下一刻,唇间柔软的触感已毫无预兆的覆了上来。
      “珞渊,我多希望你能掩饰的好一些,让我能多骗自己一时。”他声音薄怒,眼中如寒冰包着炭火:“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
      我幽幽望着如此清隽凌厉的一张脸,猛地咬住他的唇,瞬间便有浅淡的血腥味溢满齿间。他眉心微蹙,似恍然清醒,旋即松开我揩掉唇边的血渍,一缕笑意疏淡不明。
      “阿昱,如果我说愿意和你归隐山林......”
      “从此不问世俗,白首不离吗?”他的手轻柔的抚过我的脸,忽的加力,捏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你就不能编个能感动我的好借口?”
      那一刻,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的男子。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徒留下满屋红绸,如颓败的胭脂般粲然碎落眼底。
      我闭目,终是无力的流下泪来。
      【五】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隔得并不远,随即听到有婢女急切的唤着:“侯爷!侯爷!”
      我急急的要推门出去,一双细瓷般的手却先一步覆住门闩:“这就忍不住了?”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笑:“我以为你至少会狠心些。”
      我压抑住心中怒火,回头与她道:“你说的我都照做了,你还想怎样?”
      “照做了?”她嘴角微翘,指尖不知何时夹了一包物什,伸到我面前:“那这是什么意思?”
      我瞪大眼:“蘼芜花?”,旋即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怎么会在你这!”

      因为凤歌楼一事,我对华芷很是愧疚,不管是她受人指使陷害夏侯昱,还是夏侯昱将计就计诓他们个措手不及,于我而言,我都不该自作聪明的插手这事。如果她因此对我怀恨在心,我也没什么可说,然而傍晚她来找我,说的却是另一翻话。
      彼时我正想解释说那天的事并非恶意,求她不要介怀,还未待我开口,她却先冷冷道:“你以为他会有真心?你太傻了。”
      我茫然,她却若无其事的拿过木梳为我梳发:“你可知他逢场作戏的本事有多好?”木梳轻滑至发末,顿了顿,“甚至有段时间,我几乎相信那是真的。”
      我心中不祥:“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默了一会:“其实夏侯昱早就怀疑我,我是故意引你入局,才得以全身而退。我知道那天之后他一直派人找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必须得到,我虽是奉皇上之命接近他,他心里清明,却也奈何不了我。”
      我一头雾水:“那又与我何干?”
      她笑笑,又轻浅道:“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你甘心沉沦万劫不复?夏侯昱,或许便是这样罢。我知道他与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我想让他真真正正的来爱我,心甘情愿的来爱我,如此的话,我这个身份,留不得。”
      我一向不懂他们的心思,却在此刻难得的清明,回头蹙眉:“所以你想让我代替你的身份?”略顿,又了然笑着看回铜镜,“你怎么就确定他会转而怀疑我。”
      华芷起身取来喜服:“你以为他会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他身边?带你回府后他就暗查过你身世,我不过在其间,嗯,推波助澜而已。”
      是了,他那日早晨还平平淡淡,晚上却突兀的对我温柔缱绻起来,说什么“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我抽抽鼻子,像有绣花针刺的心底一阵绵密的疼。
      “那我要去跟他解释清楚。”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满头珠翠黯淡。
      “解释,然后呢?你以为你能与他的江山大业一较高低?”她慢条斯理的将大红喜服拢在我的身上,淡然道:“左右不过一颗弃子罢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照我的安排做。”一块玉玦被搁入手中,乍看并没有什么稀奇,“这是他要的东西。”

      我当时假意答应华芷,却在心底是另一番盘算。我知道,即便与他是一场对弈,可我早把一颗心丢在了局中。华芷想助他筹谋江山是她的事,而我只想和他千帛云水,与世无争。于是我在酒里下了蘼芜花,对,让他忘记尘世倥偬,从此远离风云暗涌的朝堂,只做一对平凡夫妻。
      “为了一己私心而亲手毁去他韬光养晦的多年经营,这就是你对他的爱?”
      我丝毫不想理会她,只愣愣看着与之前放入酒中的一样的白色粉末,反声厉问道:“你掉包成什么了!”
      她冷笑一声:“放心,我断不会伤他性命。”莫测的神情隐在簟纹烛影下,“只是给你个教训罢了。”
      【六】
      红锦绛蜡,花影横窗,本是一幅良景。
      可此刻的我只能紧紧的握住夏侯昱的手,不知所措的看他在床上闭目挣扎,像是被无形的梦魇缠裹着。
      我恨华芷对自己喜欢的人也能如此狠毒,她却淡淡一笑说,这是你亲手而为的。
      一阵风将镂花窗吹开,惹得珠箔帘纱迤逦摇曳,滤出流丽的光澈。我看了看只罩着单薄中衣的夏侯昱,便欲起身去关窗,无奈手上一紧,却是被他反握住。可他并未清醒,只是像在虚空中要拼命的抓住什么,我只好使劲去掰开。
      “珞渊?”极低的一声,是他一贯淡淡的微凉。
      我垂眼时,他已然在望着我,“是你吗?”,握着我的手不动声色的紧了紧,大概是刚从梦魇中醒来,有些神志不清。
      他单手支榻倚住床桅,尤未干的汗滴滑过苍白嘴角,眼中却已恢复清明,“还是我赌赢了,”幽幽的,竟似一笑,“你舍不得杀我?”
      风吹的纱帷轻拂,缱绻遮掩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绯色看他这神情,几分真几分假?还是,一种窥探出我喜欢他的得意呢?
      我避开他的眼神,僵硬的将手抽离,“比起死来,生不如死的滋味可能更好呢。”我自认为这话说的决绝,转身离开时,仿佛三千业火将身后繁华燃成灰烬,心头有种隐约的灼痛。
      推门而出,华芷从门柱的阴影里转出来,我笑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你说起狠话来倒是很中听呢,早听我的话,夏侯昱又何必遭这折磨。”她打开瓷瓶,将许诺我的解药倒出一颗递给我,旋即摆摆手:“过来罢,我与你说说下一步的安排。”

      皇宴定在下月初九,这大抵是他当初带我回府的初衷。
      水上浮着碧澄的荫,我隔着浮廊遥遥望去,亭榭中笙歌婉转,一派绮丽。夏侯昱坐在紫檀木的几案后,手搭眉骨,虽看不清表情,但姿态略显疲惫。
      “夫人请留步,侯爷吩咐过......”我并不理会上前拦我的侍女,只径自走进亭榭。
      他闻声后抬眼望过来,脸上有些不胜酒力的怔忪:“你来做什么?”顿了顿,自顾自冷笑着往杯中添酒:“对啊,我忘了你是来监视我的。这些是我挑来伺候皇上的歌姬,下月皇宴......”
      “我只是来给你送样东西。”我蓦然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玉玦递到他面前。
      他倒酒的动作停下来,语气狐疑:“珞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要?那算了。”我作势要收回去。
      他并不言语,也不看我,只仰头抿干一杯酒,唤来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夫人她累了,带夫人回去休息罢。”
      我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就隔着微醺的日光看他一杯一杯喝的从容,日影透过半垂的竹帘照在他醉意渐盛的脸上,敛起许多不为人知的愁绪。
      【七】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夏侯昱之所以没有拿玉玦是因为那块玉玦是假的。
      那晚他因酒饮得多,所以梦魇发作的厉害,我只好去找华芷,想求她再给我一颗药。
      屋内烛影幢幢,院内月华如霜。
      “找我?”循着声音抬头,华芷半坐在树枝上,月白衣裙迎风而舞。
      未等我开口,她已经清冷道:“夏侯昱居然能认出玉玦是假的。”又似自言自语:“如此他竟不拆穿你。”
      “嗯?”我不解的抬头,隐约望见她嘴角浮出一抹不明情绪的笑,映着月光尤显幽冷
      “这个给你。”华芷将什么物什抛在我手中,是装解药的瓷瓶和外缚的一张纸条。
      我展开纸条借着月光扫了一遍,旋即握紧:“你......这是何意?”
      “你只需照做”,她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像是嘱托又像是命令:“这里有十颗解药,每晚只能喂一颗。我要去帮他办一件事,这十日里,你最好不要做节外生枝的事情。”
      十日,我在心底思量着,算来正好是下月初九的皇宴。

      炉中青烟辗转升腾,我挑了挑炉芯,唤侍女抱琴过来。
      这楼阁依水而建,又因着寒露后淅沥了几场冷雨,挽起帘幕便能望见浮廊水榭氤氲开一层雾气,几株银桂隐没在朦胧浅雾里,颇有清瘦之姿。
      我伸手抚上古琴上的梅花断纹,蓦地想起他那晚弹奏的《凤求凰》,十指撩拨间已又发故曲。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一曲将罢,琴弦却突然断裂。我一惊,欲抬起手指查看,却冷然被另一只手握住。
      “怎么这么不小心。”顺着缁色衣袖,视线移上去,是他俊美的眉眼。
      “珞渊。”他语气迟疑,顿了顿还是斟酌开口:“我若坐上皇位,你便是皇后,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为皇上卖命?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我低头看看指尖溢出的血,漠然拢进衣袖:“侯爷便是想要玉玦罢。”起身欲走,忽又闻他道:“玉玦,皇位,本都是我的东西,终究要拿回来的。”
      我在与他擦身而过时蓦然停住。

      炉内熏烟渐盛,从细柔到馥郁,从清冷到灿烂,盈满一室桂香。他若无其事的望着窗外,说完最后一句时,仰头抿干杯中的冷茶。
      原来,夏侯昱的母亲叫扶蒹,是南疆人,因一次战事与先帝互生情愫,二人在南疆完婚,先帝将随身玉玦赠予她以示衷心,至此,两地战事也平静下来。可一入后宫深似海,扶蒹终究心性单纯。一次先帝出征,不知道她已有身孕,她百般忍耐周旋,才平安将小皇子生下,然而先帝凯旋之日仍无音讯,为保小皇子,她只好假传皇子的死讯,实则将其送与自己最信任的平沂侯抚养。此后她便一病不起,终是在先帝凯旋的前一天郁郁而终了。
      后来皇帝薨,新帝即位,平沂侯被奸佞诬害,死时愤懑难平的将实情尽数告知夏侯昱,说此事虽然有违她母妃遗愿,但私心希望他能搅动风云,振兴国祚。他世袭了平沂侯,借着夏侯家的势力暗自筹谋,只等找到先帝那块玉玦,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我了然,他本是皇帝的嫡长子,他本该继承大统,那玉玦,是证明他身份的有力证据。
      可这明明是可以一步登天的事,华芷为何举棋不定?她这些天去了哪里?她又为何在纸条中安排我皇宴时刺杀皇上?莫非——
      我低头抚过细腻琴面,顿了顿,抬眼与他道:“劳烦侯爷,帮渊续上这根断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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