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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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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明天就是皇宴,夏侯昱歇下的很早,并没有看出异常,一切都平静的毫无波澜。
我借着一豆灯光反复擦拭手中的匕首,心想,就让我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若我所猜不差,华芷根本没有玉玦,先帝长子一事在皇上耳中定有耳风。皇上早就怀疑夏侯昱,所以故意制造出华芷有玉玦的线索,一是来试探他,二是为了让华芷更好的接近他。然而华芷却喜欢上夏侯昱,她没有玉玦自知难以为继,引我入局是为了全身而退,也是为了我能替她牵引住事态。她一面处心积虑控制着我们之间互不信任和疏离的距离,一面骗我用假玉玦试探夏侯昱的心思。我挑亮灯芯望望窗外凉月,此番,她是去找真玉玦了罢。
我掏出纸条,展开扫过一眼,漫不经心的伸向烛台,看它被火苗迅速舔食干净,拍拍手,然后起身去关了窗。
几日来夏侯昱的梦魇也渐轻许多,大抵是药性过了,我转身走到床边,珍视般的,把头轻枕在他的胸膛上,隐约有君子笑的浅香盈在鼻端。我缓缓闭了眼,梦呓似得想起一句话:“愿与君共看天地皓雪,呵手照山河。”风敲檀铃,更漏细碎,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心底蓦地被什么洇开一片温凉。
冬月初九,皇宴。
大殿内觥筹交错,流光溢彩,舞姬扬起臂间绯色纱绸,环佩碰撞发出玲珑清响。可就是这么一派歌舞升平,却让人感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抑其中。
“脸色怎么这么差?”猛然抬眼,夏侯昱正蹙眉看着我。
将要开口,却听到一声大笑,浸着上等琼浆醇美的酒气。我顺着声音看去,正是那一身明黄,锦袍玉冠的当今天子。他携着酒盏好整以暇的望着这边,眼睛里却疏无笑意:“久闻夏侯夫人抚的一手好丝桐,不知今日可否得听?”
闻言,夏侯昱的手一顿,倒酒时不稳的洒掉几滴。
我起身施礼,抱琴席地而坐在大殿中央,琴音盘柱绕梁,和缓流淌,却掩不住那冷入骨髓的肃杀之气。皇上与夏侯昱看似泰然自若的听琴饮酒,此刻殿外,两人的暗卫已各按剑待命。这种形势,绝不利于夏侯昱先发制人,没有玉玦,左右都是谋反。
难道这时候他还在赌我会不会拿出玉玦吗?在百官的啧啧赞声中,琴音徒变,我握着匕首,拿捏好速度刺出去——“哧”,清晰凄厉,这辈子听到的最纯粹的声音。
我骤然松手,大半截刀身已没入在他的胸,勾云纹的衣襟上洇出重重血色。
殿内已是大乱,或许皇上也没想到我会刺向夏侯昱,他还胸有成竹的以为可以在那一刹擒住我的手,名正言顺的当着群臣治罪夏侯昱弑君谋反。
我也没想到夏侯昱居然不躲,我还胸有成竹的以为他会闪开,我便可以一副凛然的模样说:“皇上,珞渊失手该死!”然后反刺自己,绝了他否认的机会。这样夏侯昱便有了理由起兵。
一切都迟了。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拍案而喝:“大胆敢刺杀朝廷重臣!来人给我......”
未等“拿下”二字说出口,“啪!”缁色袍袖起落间,玉盏应声而碎。殿外登时响起刀戟厮杀的声音。
他中计了,皇上命人将我拿下,逼他发出起兵命令,就是逼他谋反。
我将他扶在臂弯,他闷哼一声,苍白的嘴角轻轻翕动,想说话,却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我颤抖着伸手揩去他唇边的血迹,他却笑,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珞渊,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他吃力的开口,却是执着的问出这句话。
不知殿内何时也已经是一片杀伐,有两人守着攻势护在我们身边,急急道:“侯爷,夫人,快随属下离开。”
我抬眼纵观一遍殿内的形势,低头道:“我伤了你,皇上会重赏我,我要留下听封领赏,你走罢。”
他身子一颤,眼中浮出许多不能细辨的情绪。
我刚要起身,他却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前尤未拔出的匕首上:“再近一寸,杀了我。”嗓音喑哑:“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如果我死了可以让你好过些......”
我起身打断他的话:“你就只有这些能耐?”
“如果你想让我好过些,就好好活着,杀回来......”我忍住眼泪,转身走开,也不知道最后一句他有没有听见。
【十】
夏侯昱的暗卫并不恋战,见主子已安全离开,便也撤了。刚刚还旖旎繁华的大殿,此刻已杯盏狼藉,尸横遍地。
几个大臣颤抖着从几案底下探出半个脑袋,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眼中虽有怒火,但按捺的得当,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未损丝毫威仪。
“你为何不走?”他隔着一重染血的幕帘望过来。
“珞渊想和皇上做笔交易。”我拿出那块假玉玦,约莫他看不真切,转身出大殿。
他果然跟了出来:“竟是被你偷了,把它还给朕,你想要什么朕都许。”
我暗暗觉的这招管用,继续得寸进尺的说:“那需皇上下旨不追究平沂侯谋反之罪。”
他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有意思,若你早早拿出来,岂不正遂他的意。”
我心下一紧,拿捏住气势,平静道:“渊不想自己的夫君成为什么帝王,后宫三千妻妾成群,渊只求......”
酝酿满腹的话还未说完,他身形却是一僵,不容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想回头,却终究倒了下去。
水岸光洁的月影下,映出华芷清冷的一张脸,手中匕首还滴着血珠,竟是黑色。
我一怔,想起华芷本是皇上身边的亲信,自然可以持令牌进入这皇宫,可惜——我低头看看倒下的九五之尊,是皇上错信了她。
“你果真不叫人省心。”她语气似有不屑,环顾下四周:“我一路从南疆赶来,以为你已经做的妥当,是我高估你了。”
南疆?原来,华芷拿到玉玦后去了南疆,南疆老主还记得那玉玦,是从前中原皇帝许扶蒹的信物。华芷告知他们扶蒹早被害死,她的儿子夏侯昱的身份暴露后也被皇帝追杀,南疆人群怒而起,二十多年后再次踏入中原,誓死要拥立夏侯昱。
果然,能助他成就江山大业的是华芷啊,而我只能一次次耽误他。
华芷将匕首递到我手中:“这件事我帮你做了,罪名你来帮我担。”纤细的眉梢一挑“你看这样公不公平?”
呵,我顾珞渊不傻。
“你应该知道,我此刻杀你易如反掌。”她循循善诱,“左右都是死,与其死在我手里,不如有意义些,也好让夏侯昱记着你为他的付出不是?”
我愣愣握着匕首,远处已亮起了侍卫手里的火光。我蓦地叫住转身欲走的华芷,黯然道:“那你答应我,要助他成为一代明君,不要让他沉迷女色误了国事,也不要......”顿了顿,觉得他会做的很好,又颓丧道:“他喜欢喝南禺山的贡茶;沐浴时要放一种叫青萁的熏草;睡觉后不要忘熄了炉香,他鼻子不好,不然第二天会咳嗽......”
未待我交代完,火光已渐渐逼近,连成一片。四周有羽箭破空而来,我闭上眼,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静止,身体失重的向后倒去,隐约耳边回荡开一首曲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终】
朱红宫门开启,侍卫分成两列,恭敬的立在石道之侧。浮雪飘杳中,夏侯昱骑着一匹青骢马自宫门后缓缓踱出。
自那晚受伤后,他整整昏了三日,终是在梦魇的挣扎中惊醒。侍从欣然来报,说皇上无故猝死,又没有兄弟子嗣,所有诸侯惮于平沂侯的势力不敢妄动,南疆人抖出当年之事要拥立平沂侯为新帝,失踪多年的玉玦也被人派送到府上......
侍从一件件说的明晰,夏侯昱却似毫不在意,只幽幽抬眼,打断道:“夫人呢?”
侍从支吾着,忽似想起什么,呈上一封信说,至今未见夫人,大概是留在宫中安稳局势了。
夏侯昱打开信,簪花小楷出自女子之手,是个帮他筹谋江山的女子,可信中并无落款和署名,只说愿在栖梧殿等侯爷继位。
举头望去,栖梧殿烟影凝颓,寂寂立在浅银色的飞霰流霭中。他抬手示意身后随军停下,径自走上那积雪覆盖的玉石长阶。
踏上最后一阶时,两扇虚掩的镂金殿门在风中微微张合。他手搭门框,迟疑片刻,终是推了进去。
风裹着细雪卷入门来,入眼是铺天盖地的金色,重重垂地的明黄纱幔随风而舞,将大殿两侧琉璃台上的高烛掩的影影绰绰。
他拨开飘垂的轻纱,探寻着向前走,渐渐看清一个身影。
女子高髻华裳,金丝绣凤的长裙如盛开的鸢尾曳地七尺。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女子转身跪拜,一双绝美的瞳眸盈盈望向眼前的人:“华芷恭迎皇上继位。”
“原来......是你。”夏侯昱垂手放下撩开一半的纱幔,旋即了然一笑,声音却冷如逝雪。
栖梧殿外,巍峨宫阙尽收眼底,琉璃瓦被覆了皑皑白雪,像一副寂寥的水墨丹青。
华芷依偎在他身边,浓丽的眉眼娇柔的伏在他的紫裘披肩上。
夏侯昱伸出手,雪花飘零指尖,微有凉意。他想起那个让他爱而不得的女子,那夜更漏碎响,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愿与君共看天地皓雪,呵手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