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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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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过凤无双的丧事,凤飞飞也大病一场。
尔雅伺候在病榻前,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衣食宿饮均不假手于人,直到她病愈。
这日,门倌儿来禀报,说宫里来人找少将军夫人了。
尔雅不便出面。凤飞飞以手代梳拢了拢鬓发,跟着门倌出去。果然厅里站着个内侍。那内侍带了个口谕,说宫中太后病体微恙,特请萧夫人进宫看诊。
凤飞飞不动声色地命人取了二十两银锭子塞进内侍手中。那内侍假意推辞几下,便顺手揣进了怀里。凤飞飞压低了声音问,究竟是太后病体微恙,还是另有缘故。那内侍暧昧地一笑,说道,太后病体微恙是实,却也不是非夫人不可治。凤飞飞心下明了。
送内侍出门后,凤飞飞看看转出屏后的尔雅惨白的容色,“你也听到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
尔雅默然。
进宫的路前所未有的短,她一直垂目不语,让人看不清神色。身旁的小月忽然觉得有些不详的预感。
给太后看诊过后,内侍将两人引出宫外。直接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告诉她们稍等便躬身退了出去。
四处一片静寂,连宫人都没有。尔雅顿时心生警惧。小月触到她湿凉的手心以为她有些惧冷,转身想出去找个人来,却被她蓦然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小月疑惑,只得握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尽力挡着寒风。
候了片刻,仍然无人前来。蓦地,尔雅起身,拉着小月向殿外奔去。尚未及殿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拦住了去路。那往日总是一身明黄的男子穿了一件青色缎袍,腰间松松挽着玉带,腰间垂下的玉饰被脚步带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尔雅一惊之下退了几步,顺势跪倒行礼。
一只修长的手伸至眼前。尔雅不待那只手触到,起身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多日未见,夫人又见清减了。”皇帝仍是温和的。
“我家将军远在西地,贱妾日夜担忧,委实食不下咽。”尔雅庄容回道。
皇帝目光微闪。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自毁长城?好聪明的女子!他目光一转,扫了眼她身边的侍女,道:“你先出去。”
尔雅一惊,握住小月的手不肯松开,更加谨慎地道:“太后病体微恙,陛下想必是要去探望太后。贱妾就不耽误陛下行孝,就此告退。”说完,极快地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小月暗暗担忧,挣脱开她的手,转身跪倒。“夫人体弱,经不得露重,请陛下恩准回府。”
皇帝眼眸微眯,扫了眼地上的侍女,轻道:“朕只与夫人说几句话,你且在外面稍候。”
小月被那凌厉的目光一扫,吓得一阵哆嗦,极快地向尔雅投去担忧的一瞥,见她点头才轻轻退出殿外。
夜风寒冷刺骨,将烛火带得明灭忽闪。殿内光线随着明暗不定。
看着面前目光低垂的女子,皇帝心中轻叹。转身望着殿外的夜色片刻,道:“有夫人如此维护,朕十羡慕杨肖。”
尔雅不语,心却已经揪紧。双手紧握成拳,并不长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用疼痛提醒自己要高度警醒。
皇帝没有等她的回答,转而又道:“你知道朕的四皇子么?”
尔雅不明他突然转换的话题是何用意,却又不得不答。斟酌半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知道。“雅妃娘娘母子安好,陛下好福气。”
皇帝轻叹,嘴角流露一丝怪异的微笑。“朕好福气?朕倒觉得杨肖好福气!”
尔雅心中一紧,飞快地扫了一眼皇帝的面色,恭谨道:“谢陛下。”
皇帝眼眸一眯,笑容渐渐扩大,直哈哈笑出声来。“你谢朕?要谢,你也应该谢谢雅妃。”
尔雅不解皇帝话中的意思,心中却有些慌乱。“贱妾不明白。”
风将皇帝的衣摆拂起,配上皇帝狂笑的姿态,甚是骇人。尔雅心中一阵阵抽搐,几乎不敢大声喘息,生怕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被听了去,让面前这个男子知道自己的害怕恐惧。
皇帝笑声渐歇,目光直直地落在尔雅身上,恶意地靠近她脸侧,轻声如低叹。“你知道么?朕若追究,杨肖就是死罪。”见她明显一颤,接着又轻狎地在她耳侧吹了口气。“你若想救他,就以命换命,朕或许会念在他功劳卓著而留他一命。”
尔雅方寸大乱。皇帝的话里有话,到底有何用意?这断篇的几句话,她听在耳中,却不觉得有什么关联。现下,她只想尽快脱身。极快地转了个身,目光直直落在皇帝眸中,音色清朗地道:“陛下乃真龙天子,一言九鼎。只是贱妾也非寻常愚妇,请待贱妾回府考虑。”
皇帝凤眸眯了眯,料想她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也不再逼迫。“这是自然。”
尔雅得了这句承诺,也不待行礼,只飞快地出了殿,拉起小月就走。
回府的车上,小月看着木然的姑娘,不禁心生怜惜。在皇宫中,虽然她在殿外候着没有听到里面谈了什么,却也明白多半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只是看着姑娘呆滞木然的表情,仍是心中一软。
下车时,尔雅几乎失足跌倒地上,亏得小月及时伸手扶住。与此同时,听到她口中低喃了一句“我不信”。
那姬生子,杨肖获罪!那姬生子,杨肖获罪!尔雅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心一阵阵紧缩,仿佛是要跳出来告诉她真相。
“我不信!”她低喃着,面如死灰。
当夜,小月不放心,数次进卧房守着。每次,都看到姑娘怔怔地抱膝坐在榻上,将脸埋在肘间,问她也不出声。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她抬头,瞧了小月半晌。直到小月被瞧得心头忐忑不安,出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尔雅仍不作声,又顿了半晌。小月只得讷讷地欲退出房去。
“小月。”尔雅突然出声,“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月迷惑不解。尔雅又着人去请了凌儿过来。三人便来到院中坐了下来,凌儿给主母斟了茶,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讲那个代州城外的故事。
听着那个少年将军如何带着亲兵血战草原,如何与匈奴人周旋,又如何血洒疆场。尔雅目光不落在任何一人脸上,怔怔地望着远处,似乎望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看到那个红袍银甲的将军。
听到那个瘦小的侍卫纵身扑倒将军身中数箭时,小月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瞳孔也放大少许,怔怔地望着坐在面前的女子。她一脸的平静,只是淡淡地诉说着战场上的事情,仿佛事不关已。直到说到将军眼睁睁看着妻子腹中的胎儿终是随着大雪逝去,她墨玉似的眸中终有了一丝类似苦楚的神情。身旁的人已有人忍不住小声饮泣出声。她终于有一丝清醒,怔怔地抬眼看了看不知何时围拢在身旁的仆役们,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将军去了西地,战事拖了如此之久,也不知……”
“多了一年半载,公子也不是没有去过,会平安回来的。”有人轻声道。
尔雅闪了闪神,“回来之后呢。”她喃喃低语了几句,象是自问又象是询问别人。
仆役们看着她神情木然,眼神呆滞,完全不似往日的精神,不由露出怜惜的神情。大家推了推凌儿,想让她劝说几句,却见主母忽然猛醒似地抬头。“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不解,见她有些神思不对,只道是思念公子,相互对了个默契的眼神,各自散开去了。
凌儿默默地坐了片刻,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强笑了笑,对尔雅道:“姑娘是身子不好,忧思过度了,多歇歇就会好的。”说完,她看了小月一眼。
尔雅不理,只低了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又抬起眼来,平静地凝视着小月,象是要望进她灵魂里去。
小月眼神微微闪烁,头低了下去,不敢直视。
尔雅望了她片刻,象是突然之间大彻大悟,瞳神蓦地大放光彩,望着远处轻声自语道:“生死由命,怨不得别人。”
小月浑身一震,低头不敢言语。凌儿狐疑地瞄她一眼,瞧着主母脸色不好,想必是在宫里受了惊吓。她也深知,近些日子以来,府里与宫里气氛有些紧张。怕夜里会出什么事情,以防措手不及,凌儿命小月出去找个大夫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走前心中不安,此次杨肖并没有把玉贵儿带走。凌儿心中有了主心骨,人也显得镇定。怕夜里有事,为防到时措手不及,她又命小月出去找个大夫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夜里回自家院儿里,又告诉玉贵儿多加注意。
果然,午饭时便出事了。尔雅搜肝刮肠地吐作一团,几乎去了半条命,一整天水米未进。凌儿不由庆幸早联系了大夫。然而,当大夫来时,尔雅却坚决不让人诊治。所幸,她的呕吐来得急,去得也快。凌儿无奈,只得吩咐内院里的人多加留意。
隔不两日,宫中又有人来请。
本来府里气氛就紧张,主母连番被请入宫,家下人等均有些不安,不知道是吉是凶。玉贵儿向小黄门塞了银子再三相询,只知道是皇后的旨意,大概是为了太后的病情。临去前,他下死眼地盯了小月一眼,只轻道:“夫人进宫,你定要护得周全。”小月低头应了,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玉贵儿站在门外目送着车驾越来越远,心中总觉得不安。他突然明白公子临去西地前为何不安了。他猜不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山雨欲来。
天越来越晚了,玉贵儿派去宫门外守着的人连番回来,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正当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候,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门前。守在门前的侍卫终于舒了口气,派人进去报信。玉贵儿与凌儿一起迎出府门外。两人下意识去看夫人的面色,见她形容举止与去时无异便放了一半的心。
是夜,玉贵儿反常地加强了府中的守卫。
这夜仍是小月在隔间守夜。躺了许久,仍无睡意,小月翻了个身。忽然见姑娘站在窗前,无声无息地不知站了多久,不禁骇了一跳。
"姑娘?”
虽然室内笼了火盆,温度仍是不高。小月披衣而起,冷地哆嗦了起来,赶忙拿了毛裘披在她身上。尔雅只穿着中衣,披了毛裘,淡淡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天气寒冷,你怎么下地了?”
“姑娘也知道天气寒冷,怎么不爱惜自己。”小月轻嗔。
“到了这个地步,天也奈何不了我了。”尔雅微嘲地笑了笑,仿佛已放下了一切。她定定地凝视着小月,郑重地向小月行了一礼。“我要谢谢姑娘。”
小月骇然闪躲着,目光闪烁。“小月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尔雅也不拆穿,目光温和地望着她,“我的生死全在姑娘一念之间。”
小月身子一僵,低头躲开她的目光,害怕地道:“姑娘在说些什么话。”
尔雅伸手拍拍她的头顶,象是抚慰一个孩子。“放心,我不会害你。只是想请姑娘帮个忙。”
小月迟疑了片刻,毅然抬眼,望进那双温和的眸中。“小月人微言轻。”
尔雅微叹,右手掌心摊开,目光落在那一粒黑色药丸上。她怔怔地望了半晌,五指收紧,仿佛下了决定。
“姑娘。”小月看着她怪异的举动,心下惊骇。“将军还在西地,姑娘多想想将军。”
尔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无悲无喜,甚至一些留恋都不曾闪现,仿若已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死人。
小月心中一凛,猛地双膝着地,定定望进尔雅眼中,“只要好好活着,万事都有得商量。”
一个小丫头语气如此郑重叫人真是疑惑。然而,答案已经不重要。尔雅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有些惨然。她已经没有退路,叹了口气,轻轻扶起小月,“明日一早,你就离开吧。”
小月有些动摇,轻轻咬了咬唇。她和她相处日久,知道她性子虽温和却极端,既然她如此说了,那必然是一心求死了。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摆脱桎梏,恢复自由身。可是……她拿不定主意。
茫然间,见尔雅倒了一碗水,将黑色药丸溶了。小月一惊,猛地扑过去,“事情未必就如那般,姑娘何必急于解脱姑娘难道不知道将军会伤心死么?”
尔雅莞尔,低垂了眼睫,让人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总有一舍才有一得。你还太小……”
“我帮姑娘。”小月蓦地按住了她端碗的手。
尔雅墨玉似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亮,平静的眸中一黑,仰面倒地。进门的凌儿骇得神魂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