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57、香逝

　　站在凝香馆的楼下，尔雅心中百味纷呈。自别院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偶尔路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不知道凤姨还是否当年的模样。
　　止住了惊喜迎上来的一群姐妹，她信步上楼，停在凤飞飞的寝室前。心中忽然涌起一抹忐忑，这些年，她不曾来过，不知道凤姨怪不怪她。正待敲门，里面却传来一声脆响。
　　“事已至此，你让我如何保全她的性命？”
　　是凤姨的声音，只是有些沙哑。尔雅讶异地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面向门坐着的男子看清推门面入的人后，讶异地站起身。
　　尔雅一怔，眸光流转，惊见凤姨眼圈微红。“尹商？凤姨？”
　　凤飞飞转身用帕子沾了沾脸颊，冷哼了声，语气尖刻地道：“少将军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尔雅顿时面如火烧，低垂了头，喏喏不知如何作答。“凤姨，是我失礼了。”
　　虽然口中不饶人，但是眼中见她比前更加清减，凤飞飞心中却是一软。想着适才与尹商说的事情，真是心中痛恨交加，银牙咬碎，不由自主眼圈又红了。
　　尔雅见状，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尹商清咳一声，端起茶杯喝茶。奇怪的是，凤飞飞象是被刺了般地猛地忍住欲冲口而出的呜咽。
　　“我不与你计较。这些年，就当我们从不曾认识。你跟着乐笙也学得跟她一般，冷情冷心。心若硬起来，怕是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我凤飞飞还是这么个身份。”
　　这话说得重了。尔雅觉得眼眶一热，委屈地低下头，却并不出声争辩。知道这些年自己确实失礼，若不是因为舅母信中提及，她仍是想不起这个虽见面不多却极疼爱自己的长辈。或者自己真如凤姨所说，冷情冷心。那么落得如今这地步也是理所当然。她陷入对自己的厌弃之中，觉得实在没有脸面再待下去。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你看，我不过说她一句，她扭头便走。”凤飞飞见状，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我是欠了你们，还是怎地？”
　　尹商箭步上前，将尔雅拉回来。看看兔子似的凤飞飞，笑道：“且不说她，凤姨若要如此骂我，我也是要扭头便走地。出门就找根歪脖老树，扯下裤带自裁便了。”
　　凤飞飞也自有些后悔，知道自己确实话说重了。但是在晚辈面前，她又不好低头说自己错了，干脆扭身坐在一旁，谁也不理。
　　尹商无奈，手肘一拐身边自我厌弃的尔雅，向凤飞飞呶了呶嘴，示意她上前认个错。
　　尔雅更加觉得自己罪不可恕，更开不了口再询问。甩开尹商的手臂，一鼓作气道：“尔雅的确冷情冷心，实在对不住凤姨。但尔雅从未嫌弃过凤姨的身份，尔雅立身尚且不正，那敢厌弃凤姨的身份。尔雅就此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你走出这个门，丢了命也不要再回来。”
　　凤飞飞气苦，紧跟着咒骂。
　　尔雅一怔，突然醒了。是了，如今杨肖远在西地，自己唯恐受辱给家门引来不幸，何必将祸水再引向凤姨？想到这儿，她停下脚步，也不转身，背对着室内的两人，郑重道：“我果真不该来！从今往后，凤姨就当尔雅死了。凤姨的大恩，尔雅来生再报。”
　　眼见气氛更僵，尹商不禁头疼，死死拉住尔雅手肘处，叹道：“何至于？何至于？”
　　尔雅蓦地转过身，目光如箭，冷冽似冰地射进尹商眸中。“你也离我远些吧。倘若有朝一日被我这破败之身连累了，我的罪上又加一等。”
　　尹商被她眼中的死志震住，突然想到她是如此聪慧，怎会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暗潮汹涌呢。她是如此洁身自好，知道自己未必保得住清白之身，甚至有可能会给杨肖带来杀身之祸时，想必早已萌生了死志。就如在草原上那次一般，刚烈，毅然决然。
　　想着那时的她，尹商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口中干渴得厉害，他伸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挤出个笑容却终没有如愿。

　　而一旁的凤飞飞已然被吓住，目光在尹商和尔雅之间来回看了看，指着尔雅的手微颤。“她，她自己已然知道了么？”
　　尹商忍不住叹气，低头挠挠头发，转向尔雅，“我和凤姨正在商量，不如接你去定州。杨肖总是忙着东征西讨，不如，不如……”
　　“你想让杨肖背上叛国的罪名？”尔雅的目光锐利如箭。
　　尹商叹气，被戳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如今我们匈奴和天朝交好，说什么叛国？”
　　尔雅自胸腔挤出一声冷笑，“尹商，你不用处处算计我们。”
　　尹商本是好心想将她救出京都这个火坑，当然心底深处也存了丝兴灾乐祸，然而确确实实是为她着想。只是，见她横眉立目，如此污蔑自己的好意，立刻就要翻脸的阵势，心中也有气。冷哼一声，讽道：“我算计你们？是不是等到有朝一日你被皇帝算计到龙榻上，不得不在皇帝身下婉转承欢，你才会感激我算计你们？”
　　“住口！”尔雅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击中，清雅的脸扭曲了。这不敢说出口的恐惧被尹商直接道破，就象有人狠狠在脸上给了一耳光。她觉得羞愤欲死，却不知道拿什么来反抗，身子筛糠似的抖作一团。
　　一旁的凤飞飞吃惊于尹商的不留情面，慌忙四处望了望，将开着的窗子关闭。转身之间，余光瞥到寒芒一闪，见竟是尔雅出手如电拔出发上的银簪。她惊呼一声，却来不及阻止。
　　咄地一声闷响。一支银簪深深地钉进墙壁中。
　　凤飞飞慌乱地抓住尔雅察看她手上深深的伤痕，转脸向尹商狠狠道：“你何必如此羞辱她？”
　　尹商见她居然脆弱至此，也自有些悔恨。看着宛若死灰似的容颜一眼，强硬道：“我何曾羞辱于她，只怕届时杨肖更加不得善终。”
　　“你闭嘴！”凤飞飞厉声喝斥。
　　然而，被刺激得已经极为脆弱的心智终于被这如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诛心之语压得轰然坍塌，尔雅状若疯狂。这么些日子以来深埋的压抑疯狂压倒了她，无人敢诉，无处排解的恐惧紧紧撅住她。她推倒了桌旁的名器花瓶，掀翻了放茶的桌子，状若疯虎。
　　凤飞飞几乎抓不住她。一旁的尹商无奈，挥手砍在她颈后。尔雅身子一下软倒。尹商弯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到榻上。凤飞飞嘱咐尹商照看好，转身下楼去找大夫。尹商侧身坐在榻边，望着尔雅清减的小脸，心中一阵酸痛。她落得如今的地步，他无论如何也摘不清。他忽然有些害怕，有朝一日若她知道真相？他不自禁地苦笑，该来的总会来。他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尔雅睡了数月来最安稳的一觉，甚至连困扰她的恶梦都没有来捣乱。醒来时，象是忘记了适才发生的事，安安静静地在凤飞飞的陪伴下吃了一碗饭。饭毕，就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凤飞飞也不劝解，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门轻轻地被推开，久病的凤无双扶着丫头的手进来。一张花容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原形，人也瘦得厉害。转过眼的尔雅也不自禁吃了一惊，忙站起身将她搀扶到榻上，又将靠枕挪到一头让她歪靠着。“凤姨如何就病得这样厉害？”
　　凤无双拿帕子轻轻沾了沾唇，拉过尔雅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无妨，都是老毛病了。小杨肖待你还好么？”
　　尔雅垂下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右手轻轻搭在凤无双腕脉上。因为心思烦乱，几乎摸不准脉相。她默默地闭了闭眼，静下心来再摸。
　　“这么些日子，虽然不曾见过你，你的消息我们也是知道的。知道你身子不自由，你凤姨只是气你发生什么事也不说。”凤无双轻咳，语气温柔。“凝香馆在京城多年，各种秘闻消息几乎都在这里交汇流转，要想打探消息那是轻而易举。这偌大的京城，倘若我们想救个人，那也是很简单的事。”
　　尔雅不语。心下却被凤无双的脉相吓了一跳，这已然是衰竭之兆了。凤无双说是老毛病，然而就她的脉相却象是突发之症。短短时间，如何便已病入膏肓，药石枉治了？
　　“凤姨不要再说了。我不离京，就在这里等杨肖回来。”
　　看她面色苍白，料定她心里也是百转千回。凤无双也不再劝，轻轻叹了口气。
　　“这世间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有姐姐那样为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终身不嫁的，也有你这样生死相随的，相比你们，我倒是显得怯懦了。”
　　尔雅讶异，“凤姨也有喜欢的人么？”
　　凤无双轻笑，“生前，我不敢诉诸于口，如今他人已去了，倒没有什么不可与人言。”她目光放空陷入回忆之中，将年少的往事娓娓道来。
　　尔雅越听越吃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长辈们间竟然还有如此的纠葛。舅母与舅舅的深情，她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原来叔公杨烈和凤姨也纠缠在其中。听着凤姨淡淡地叙说着往事，尔雅渐渐痴迷。那个辽阔的草原，意气飞扬的少年们，纠葛却坦荡的情深意长，无不让人心神往之。
　　凤无双的目光随着她的讲述亮如晨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直讲到那个沉默稳重的将军终于死去，她眼中的光芒也暗淡了下来，如一团死灰再不复生机。
　　尔雅终于听出了些端倪。凤姨讲的这个将军是杨肖的舅舅大将军岳克俭。原来，在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之外，还有这样一段默默不为人知的爱恋。
　　“你和杨肖虽经了许多波折，所幸两情相悦不曾产生隔阂，已是大幸。你要记住，夫妻一体荣损与共，倘若你出了事，杨肖必也不能独善其身。必要时，你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凤无双语声渐轻，直到静默。
　　头靠在凤无双胸前，被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尔雅已经痴了。这一生，凤姨都没有将自己的爱恋诉诸于口。如今舅舅去了，凤姨心中的遗憾岂不要随之如土了。她猛醒，这就是凤姨病入膏肓的缘由。她抬头，却发现鸿无双双眼微闭，气息俱无。
　　“凤姨？！”
　　馆中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惨呼惊得冷丁一个哆嗦，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静了片刻，楼梯上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屋门猛地被推开。落入众人眼帘的是凤无双安静的躺在榻上的睡容，榻下那个发丝散乱，悲伤绝望的女子，几乎让人认不出来本来面目。
　　初冬，十多年前曾在京城名噪一时的金嗓子——凤无双，香消玉殒。
　　生前，她名噪各国，逝去，却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