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寿宴 ...

  •   崇元元年夏末,太后圣诞,皇帝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荡,并在宫中设宴以太后的名义宴请大臣命妇。
      因宁馨再次有孕,皇后特地将她接到宫中养胎。尔雅便跟着老夫人一同入宫。
      入夜,颐和宫中灯火辉煌,大臣命妇们聚在一处为太后庆贺生辰。宫里的嫔妃向来是母凭子贵,因为共用一个丈夫,争风吃醋的事时有发生。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也吃尽了苦头,每日里战战兢,不知道那一天就被人害了。若真论起来,这看似富贵到极的宫殿里那处不飘浮着一两个胎灵的鬼魂。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也曾被人毒害,幼年体弱,太后不惜舍得右手一指才保得太子性命。如今苦尽甘来,太子终于坐上了皇位,太后功不可没。是以皇帝与太后母子感情很好。
      太后已经四十多岁,因保养得宜,仍跟三十岁一般。一双凤目慈祥柔和,细看去仍看得出一丝妩媚。看见老夫人进来,太后笑盈盈地走过来。
      不待老夫人下拜,太后已经扶住了老夫人手肘,“老人家快快请起。”说完,拉着老夫人手腕坐在了身边。“杨家一门忠烈,全是老夫人教得好。”老夫人连称惭愧,只说都是皇恩浩荡,天佑我大汉。寒喧了几句,太后目光一转,“那便是小杨卿的夫人么?”说着,向尔雅招招手。
      尔雅福身行了礼,口称太后安好。不待下拜,已经有宫女扶了她过去。太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向老夫人道:“果然是个不错的孩子,怪不得小杨卿断不肯退婚。想想当初,我还真不敢相信,小杨卿居然没有看上我的离儿。”说着,太后哈哈大笑。似是想起了那些年的传闻,其他人目光也扫过来。顿时,殿下响起一片轻轻的戏谑的笑声。
      尔雅心中微酸,面上却淡淡地,只作恭谨的样子。老夫人见状,将她拉到身边,向太后笑道:“我这个孩子向来乖巧,平素为人也周正,不说我孙儿喜欢,每每肖儿不在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她照应,我是一时也离不得。”
      尔雅听着心中一热,对老夫人的一点怨怼之心也消散了。对杨肖的疼爱使老夫人爱乌及屋,即便因为子嗣的事情对尔雅有些不满。然而,在尔雅觉得如履薄冰时却毫无芥蒂的维护。尔雅心中那一根扎得极深的刺慢慢地软化了。
      太后招了招手。尔雅只得更靠近些。太后拉住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转向身旁的宫娥,“去,把我那棵百年的参娃取来。”众人不解。只见老太后又转向尔雅,看了看她未施粉黛的素容,笑道:“听闻你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大夫?知道你这样的孩子也不稀罕什么金玉珠宝。”太后转手取过那棵参,笑眯眯地放在尔雅的手上,“我猜,这个你想必喜欢。”众人大吃一惊。
      尔雅捧着那枝参不明所以地呆了呆,不由自主向杨老夫人望了过去。老夫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向她笑道:“还不怪谢恩。”尔雅忙俯身拜谢。
      那参看着就是成色极好的贡品,众命妇嫔妃不由即羡又恨。那眼光就如刀子般扫了过来。
      眼见杨老夫人不遗余力地维护,太后也恩宠有加。一旁的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端庄地笑道:“小雅好福气,这参乃北边的贡品,陛下的孝心,太后多年都舍不得享用。”
      尔雅心中呯地一跳,下意识将参盒握了握,手心已经渗出汗来。老夫人忙站起身,向太后道:“如此重赏,我们可怎当得。”
      太后嗔怪地瞄了皇后一眼,笑眯眯道:“不过是一枝参!我身子尚健,在宫中也用不上。小杨卿在外征战,伤病是常事。何况至今尚无子嗣,这参虽于大事无补,却是补身的良药。想必陛下知道了,也会觉得用得其所。”老夫人坚称受之有愧,欲请太后收回成命。
      正在争执间,门外进来一人。“好热闹!”
      众人回眸,却见一个明黄的挺拔身影徐徐走过。众命妇嫔妃连忙跪迎。太后一见不由脸上喜色更胜,慈祥的目光落在皇帝面上,“我儿辛苦了。前朝政务繁忙,何必亲自过来。”皇帝郑重地跪在太后榻前,嗓音柔和道:“母后生辰,儿子怎能不来。”太后伸手将皇帝拉坐在榻上,又叫起了各位命妇嫔妃。本来一屋子的莺声燕语因为皇帝的到来蓦地静了下来。皇帝四顾一眼,目光在尔雅身上稍一停顿,很快又转开,向太后笑问:“儿臣进来听得一阵争执,不知所为何事?”
      皇后目光极快地一扫,眼尖地看到杨老夫人带着尔雅退到了角落,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轻道:“陛下,小杨将军成婚日久却仍无所出,太后作主将北边的贡品山参送给了萧夫人。”
      皇帝闻声,脸上的笑意稍有停顿,目光深沉地向角落处投去一眼,面上又恢复了笑容。转向太后,一脸喜色,“说起此事,朕倒想起另一件喜事。月前,燕和宫雅妃有孕,再过几月母后便要做祖母了。”
      “哦?”太后目光蓦地一亮,抚掌大笑,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说,怎么好些日子不见雅妃出来走动。这真是可喜可贺。”说着招呼宫娥,命人着太医好生看护。
      众嫔妃闻言面面相觑,不由面色各异。皇宫中嫔妃不少,然而皇帝子嗣运却是绵薄。如今入宫多年的嫔妃不曾有孕,反而来自匈奴的蛮妃即将生子,各人心中百味杂陈。只是,谁也不敢露在脸上,齐齐离座,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唇角微勾,目中流光一闪而逝。
      太后兴致高涨,命人上了酒膳开席。一时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女子们腕间身上环偑叮当,好不热闹。席间围成一片空地,宫娥舞姬翩翩起舞以助酒兴。
      尔雅不善饮酒,又与周边命妇不熟识,坐了片刻顿觉无聊。四处看看,见远处有座凉亭,便与杨老夫人说身体不适,悄悄退出酒席。穿过回廊,登上凉亭,一股微风袭来,将颊上的热□□得稍退。原来,凉亭建在一处水边。扶着栏杆下望,一片幽黑,什么也没有看到。尔雅吹了吹石凳上灰坐了下来,手肘扶在栏杆上将滚烫的脸靠在肘上。此时酒意有些上头,她微觉不适,呆呆地望着远处出神。
      听到那姬有孕的消息,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除了深深的失落,似乎还夹杂着莫明的嫉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想着老夫人殷切的目光,杨肖淡然的表情,心头滚过一阵烦躁。虽然杨肖从不曾说过,可身边的无形压力却日愈加剧。皇帝一再地往家中送歌姬,她知道杨肖从不曾动摇,甚至不曾让她产生过困扰。无数个午夜梦醒难以入眠时,她也曾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后不后悔。每每那个念头一冒出,她转脸就能看到杨肖安憩的俊郎眉目,惶惑的心便又平静下来。她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会舍身奔到他身边。她埋下头,将那丝酸楚深深压下,任杨肖的笑脸占据整个脑海。
      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呯地炸响一片花火,不知何处燃起了烟火。她独自坐在亭中的侧影随着火光瞬间清晰,又渐渐淡去,直至完全隐入黑暗。
      “你可后悔了?”
      “不。”她轻喃,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你在,至死不悔!”
      “是么?”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尔雅一惊转身,见皇帝倒剪双手在亭中,不知站了多久。心中顿时警惕,赶忙起身跪倒,“陛下。”
      “你与杨肖一别也有数月了吧?”皇帝拂袖坐在石凳上,目光直射在她安详的脸上。
      尔雅随着皇帝的手势起身,不动声色地向亭边轻移步子,道:“五月又五日。”
      皇帝轻哂一笑,眸光意味未明地闪了闪。“你可知道朕与杨卿自小便在一处?”
      “陛下待我家将军亲厚。”
      皇帝眸中毫不掩饰地闪过厌恶之色,盯着面前女子不动声色的脸。似乎何时相见她都是一脸的平静安详。“杨卿生性洒脱,倒是与夫人成婚后变了。杨家世代为大汉良将,朕不希望杨家的骨血断在夫人手上。”
      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恶意,尔雅心中一阵哆嗦。唇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她不出声,知道自己一语已击中她心中痛处,皇帝微讽地笑了笑,语气中难掩快意。“怎么?夫人这是无声的反驳朕么?”
      尔雅心中气苦,咬咬下唇,蓦地抬头直视面前咄咄逼人的男子,扬声道:“陛下不是送入府中那许多歌姬么?怎地还担心杨家无后?”
      “你!”皇帝何时被人当面顶撞过,一时语塞,待反应过来,不由恼恨杨肖的固执。心想,若不是杨肖的百般推托,自己何至于被一个小女子抢白。如此一想,顿时觉得颜面上挂不住,欲待斥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几句,忽听她又语气生硬道:“子女福自有天定,我家将军尚且不急,陛下不觉得有些僭越了么?更何况,我家将军正值大好年华,何必急在一时。”
      “大胆!”皇帝被一番抢白,顿时脸色一沉,目光变得阴沉。“朕关心自己的臣子,你敢说朕僭越?”
      话一出口,尔雅也觉得不妥,心下暗自忐忑。只是她自知开弓没有回头箭,话既出口也已成定局,索性敞开了反抗到底。杨肖甘愿为了自己冒着得罪皇家的风险,自已却不能因些就当作无事发生。如此也好,自己担了妒妇之名,也免得有朝一日因此事让杨肖惹祸上身。她料定,皇帝再生气也要看在杨肖在外征战的三份薄面上暂不处置自己。如此一想,她身子更加挺直,语声朗朗。“陛下既要为国事操劳,又要延续皇家血脉,如此辛苦还要体贴臣下,贱妾委实感激。只是,毕竟是臣子家事,所谓家和万事兴,想必陛下也不想杨肖血洒疆场时还要为家事担忧。至于,杨家血脉之事,贱妾自会放在心上。”她语气渐激愤,挺直的身子也微微颤抖。“再不济,只要我家将军同意,贱妾求得一封休书,断不会绝了杨家骨血!”
      “无知妇人!”皇帝勃然大怒,龙袍下摆无风自动,眸子微眯,射出一丝寒芒。“记住你今日所言。即便你不同意,朕也有办法教他人生下杨肖的子嗣。”
      蓦地,尔雅抬起头,目光直视在皇帝脸上,却被那暴怒的脸色骇得心头狂跳。自古以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她心中一动,猛地双膝着地,悲声道:“陛下金口玉言,贱妾死而无怨,只是我家将军无辜。”

      皇帝又是一震,不可置信地低头望着俯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她自知死罪,居然还要摆自己一道。站在死罪边缘,不但要求得家中清静,居然还要压自己一头,逼自己不得迁怒他人。眸中闪过一丝厌恶,目光如炬笼罩在她身上。盯了足有半盏茶光景,见她连衣袖都未动分毫,他眸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心中的厌恶被对杨肖的羡慕代替。想想自己后宫佳丽何止三千,可有一人真心实意如这个女子般把自己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皇帝来爱?他不禁唇角微勾,浮起一抹苦笑。“你知道朕不会迁怒于杨肖。”
      “谢陛下!”尔雅候得这句如逢大赦,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忽觉一只手握在手肘处,她微惊,借力起身向后稍退,与面前的男子拉开距离。
      “你很怕朕?!”见她刻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皇帝微感失落。
      “贱妾不欲落人口实而见罪于我家将军。”语气平静,暗含提醒。
      皇帝又哪里听不出来,犀利的盯了她一眼,轻呵一声,冷笑道:“都说贤夫妻伉俪情深,只是夫妻如同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是不知,贤夫妻能否一如即往同生共死。”
      尔雅心中一颤。想到杨肖曾说过的皇室秘闻,这个皇帝也是个可怜人。她不自禁抬眸向皇帝脸上望去。
      两人的目光蓦地于空中相撞。皇帝一怔。如此清澈而专注的目光,即便明知那不是为他而驻留,他仍觉得心中怦然而动。心随意动,皇帝蓦地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想将那一束专注的目光留住。
      突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尔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猛地伸手推去,手下触到滑软的丝绸包裹着的胸膛,顿时觉得手被针刺了一下。她奋力挣扎着想挣脱。皇帝一时不察被推了踉跄,不待反应,就见那个清雅的女子退到木栏边,双手伸向亭外,语气不稳地朗朗道:“陛下,贱妾虽见识浅薄,也知道夫贵妻荣,夫辱妻死。”
      瞬间的温情被打破,皇帝心中一恼,见她站在亭边,只要稍纵身便会落下暗池。即便不死也要伤筋动骨,他猛地踏前两步,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将她拖离亭边。“好一张利嘴!让朕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气更硬。”说着,手下用力。下颌的剧痛让尔雅几乎失声,想着远在关外的杨肖,她胸中涌起巨大的勇气,双目凛然地望进皇帝眼中。看着她疼得眼中涌起了泪花却依然倔强地瞪着自己,皇帝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想他的后宫中,那一个美人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千方百地讨好。雨露均沾是维持后宫平衡的法则,他也一直遵照母后的吩咐,力图做到广施恩惠。只是,那些都不是真心对他好,在他勤勤恳恳地在妃子们身上耕耘时,他心里想的她们心里想的如何为自己的家族邀得更多圣宠。杨肖何其有幸?

      “陛下!”
      亭外一声苍老的称呼唤醒了皇帝陷入迷障的神智,手一松,看着那个倔强的女子猛咳着软坐在地。
      皇帝转过身,看着逶迤而来的一众命妇嫔妃,终于恢复了清明。这些人不知看到了多少真相,只是却无人敢出口询问。皇帝神色平静地伸手将那个女子扶起,即刻松开手,和声道:“夫人小心。”看着那个女子宛如被蛇咬了一口般地猛退下去,心中又是一沉,猛地攥紧了双手。
      “谢陛下。”眼见杨老夫人站在亭外,尔雅不敢抬眼去看老人家的容颜,心下却是松了口气。
      “时日不早,贱妾等告退。”众命妇齐声拜别。
      目送众人出了颐和宫宫门,那点点灯火渐渐远去,皇帝独自站在亭中良久,手心轻握,似想留住那残留着的一丝柔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