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37、返京

　　回京

　　因为还要迎接匈奴公主入京，陆子正暂留代州。
　　出了代州城，大军整齐有序地安静候命。杨肖分别与陆子正、谢玉龙道别。
　　陆子正走到大黑马跟前，轻轻拍了拍它长长的脸颊。大黑马低着头在他身上厮磨，黑宝石似的眼睛里一片温顺。他笑笑，向杨肖道：“等你回京时，也许能见到布图。我来时，左贤王已经派他赴京。”
　　杨肖挽过黑马，点点头。忽然，他表情凝住。玉贵儿带着一队侍从抱着小小的骨灰坛过来。
　　“将军……”玉贵儿看着公子的表情不忍再说下去。侍从们都悲伤地低垂头。
　　杨肖默默地接过小六子的骨灰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坛边。耳边似乎回响着小六子略带稚气的嗓音，“将军，我有个姐姐……”
　　眼眶已经湿润，他慎重地将骨灰仍交给玉贵儿捧着，撕下一角袍子，单膝跪地，双手捧起一捧泥土包起，向四野沉声道：“各位弟兄，杨肖带你们回家。”

　　百战沙场碎铁衣。
　　经历过战场的生死厮杀之后能够全身而回，对于将士们来说，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幸事。从军时，尚是少年郎，曾记得旌旗之下，衣冠如云；归来时，却不知道家中是不是人事两非。然而，转乡的壮士们仍然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翅，即刻回到父母妻子身边。
　　越往南去，天气越暖，春色愈浓，路上行人衣饰愈显轻便。外面不时走过呼朋结伴而行的妙龄女子，穿红着绿，瞧起来春色无边。近京师，触目所及，已尽是一团团、一簇簇如烟似雾的红桃白李，而外出踏青的人更处处皆是。
　　眼见快要进入京城，侍从们也不由得有些归家心切，一个劲儿地快马加鞭。谁还没有个父母双亲？杨肖也不去喝斥。
　　“将军，已快进京师了。”玉贵儿策马走到车旁，低低地道：“左将军问，是不是在城外驻扎？”
　　杨肖觑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轻轻钻出车外，刻意压低了嗓音。“照常例。”
　　玉贵儿拔转马头，向左玉取了名牌向城楼去报喜。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只待城中传来消息再进京。
　　不一刻，城门处一片喧闹。无数的百姓涌出城外，黄土铺道，洒水扫街。
　　吵嚷声惊动了尔雅。杨肖探身进来，关切地扶着她坐在车辕。“陛下要亲自来城外接我们进京，估计一时半刻脱不得身，你若身子不适就先回家。”
　　尔雅望了望远处的红墙黄瓦，那些巍峨的宫殿在炽烈的光照下放射出万丈光芒。那里不是她关心的焦点，她转身自车上抱出一个黑坛子，轻轻地递到杨肖怀里，目光柔软。“我们给小六子找个好的地方安家吧。生前，他最喜欢你，以后，我们也常来看看他。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的姐姐……”
　　杨肖轻抚了抚坛子，转眼望了望四周。
　　这一处离京都还有很长的距离，两山环绕，依山傍水，林木极茂密。山下住户极少，环境极为清幽。住在这里，人的心也会很平静吧。站在半山坡处，还能远远望见京内自己的府第。
　　杨肖抱着坛子向林子深处走去，侍卫们各自抱起好友的骨灰随后跟去，直走到林下的开阔地。
　　“就这里吧，你能常常看到我，我也方便来看你们。”杨肖自语。
　　侍从们各自取出工具。不一刻，造出数座高大的墓来。
　　尔雅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望着地面上树起的一座座新墓，心中全然没有回家的喜悦。她默默地望着一遍遍在墓地当中转圈的杨肖，心中一阵阵揪地生疼。人人都以为他风光无限，可是，谁又能知道风光背后的艰辛以及煎熬？
　　她慢慢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放进他掌心，与他五指交握。他慢慢收紧，紧得她手指发疼。
　　城门处角声齐鸣。
　　玉贵儿不安地靠近，“公子，我们回去吧，不能让陛下等……”
　　不等玉贵儿讲完，杨肖已经走过他身边。玉贵儿尴尬又歉意地看看尔雅，转身小跑着跟上。
　　那一片明黄带着一片文章彩焕的官袍，杨肖带着一众将校官跪倒。不用抬头看，他也知道皇帝脸上灿烂的笑容。
　　一只修剪齐整的手有力地将杨肖扶起。“众卿家平身。匈奴归降，与我天朝结束十数年的争斗，你们是朝廷的最大功臣……”
　　“臣惶恐。”
　　杨肖不由自主被用力拉起身子，望进一双灼灼的眸中。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露出一丝清晰的满意。他微低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经意在人群中看到布图的笑脸，两人目光一碰交换了个笑意便分开了。
　　皇帝直牵着杨肖的手往前走，目光不经意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似是不经意地问：“哦，怎么不见夫人？”
　　杨肖心底有些莫名的抗拒，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努力控制着语速，平静地回道：“妇人家，不便抛头露面。”
　　皇帝察觉他语气中的那一停顿，眉峰稍蹙，但转瞬便展眉，重新握住杨肖的手，仍是笑着，“匈奴一灭，四海升平，朕有许多的愿望想要尽快实现。这都多亏了爱卿啊，朕在宫里设了宴，无论如何你要与朕不醉不归。”
　　玉贵儿转回马车旁，无可奈何地望着公子的身影随着那一片明黄消失在人群中。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车内。
　　左玉与沈冲带着骑兵们稍作停留，便奉命告辞归营，数千人马顷刻间走得烟消云散。
　　尔雅探身出来站在车旁，面色平静。亲卫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便上前去问。众人脑海中仍清晰地记着那日的情景，这个看似平和的弱女子硬撑着孱弱的身子日夜兼程。众人都反应不及之际，是她合身扑倒在将军身上。
　　也是自那之后，玉贵儿赫然发现，其实公子心里眼里早已经没有别人。
　　踌躇许久，玉贵儿上前，轻道：“咱先回家吧。”
　　“好，回家。”
　　她喃喃地自语着，下意识地扶着玉贵儿的手上了车。
　　马车晃荡着，有些轻微的眩晕感。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向着家的方向去。她闭着眼睛，心中一片宁静。
　　直到听到凌儿惊喜交集的哭笑，她的心忽然悸动起来。这便是家的感觉么？让人忍不住地心悸？她扶着玉贵儿的手下车，看着门楣上‘杏林居’三个大字，心中一阵温暖。忽然被拥进一个大力的怀里。她微罕，颇觉不适。自父母过世之后，除了舅母和杨肖之外，她没有被人拥抱过。
　　看着仆役们可亲的笑脸，她诧异地愣了片刻，直到听到玉贵儿的呵斥。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激动莫名的凌儿抱了许久。
　　“夫人身子不好，你不要再发疯了。”玉贵儿有些着急地扯着凌儿的手，又怕太用力拉倒了她。
　　凌儿松了手，用袖子擦了擦泪，激动地语不成调，“姑娘，你可回来了。我担心死了……呜……”
　　她感受到凌儿真实的关怀，心中涌过一阵暖流。这丫头是真正地在为她担心。她忍不住眼眶微润，伸手为凌儿擦了擦泪，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咦，姑娘，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身子还好么？有没有那里不适……”凌儿后知后觉地想起玉贵儿的语来，一连串蹦豆子似地追问，一边手拉着她左右查看着。
　　“我很好……”她无奈。
　　“你若再晃下去，没伤也被你弄出伤来。都告诉你，夫人受过伤经不得颠簸了……”
　　“我这不是担心么，你总拉我做什么？姑娘好不容易回来，我说句话还不行么……”
　　“……有话以后再说……”
　　“……我……”
　　那两人亲昵地相互拉扯着进了内院。
　　坐在熟悉的榻上，依然没有真实感，恍若置身梦里。只是，手上真实的触感切切实实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地。
　　她缓缓侧身躺下，摸着颊边滑如丝的枕，心跳莫名地平缓下来。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