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35、 血战

　　入夜，天气冷得吐气成霜，兵士们围做一团儿，与战马相互依偎着取暖。
　　夜色静谧。大营里偶尔传出火烧木柴的噼啪声响。连续数日的奔袭，士卒们早已疲惫不堪。后半夜时，多数士卒已经睡熟。火堆也已燃尽，只余下灰白的灰烬。哨兵们警惕地睁大眼睛盯着并不怎么清淅的黑夜，兢兢业业地在营地周围巡弋着。
　　夜色中，隐隐约约觉得声息不对劲。巡弋的哨兵们相互看看，不约而同散成一线向前围去。夜色下，士卒们蓦然愣住。敌对着的两军的最前哨不期然地撞在了一起，来了个呼吸相闻。一时间，双方都忘记了反应。愣了片刻，突然之间双方都反应过来，都极快地抽出兵器……
　　与此同时，向自己的后方吹起了警告的号角。

　　天微亮时，杨肖已浑似血人儿，银枪的枪尖不断地向下滴沥着鲜血。
　　尸骨将漫地的白雪盖住，血慢慢地浸进雪中，将雪融成血水。真正的血流成河，战死的尸体就如漂浮在一条血色的河流中。只是不知道，在这片被血浸透滋润过的土地上，来年是不是能开出红色的花朵来。凛冽的寒风也来凑热闹，如呼啸着的怪兽，鬼哭狼嚎地横掠而来。
　　杨肖骑在马上，看着遍地的尸骨，甩了个枪花将银枪挂在马鞍侧。他跃下马背，慢慢地在尸首中间穿过，俯身将一位汉军士卒身上的名牌摘下来收进怀里。
　　“将军，我们和匈奴人都打散了。”副将沈冲走到他身旁，面色焦灼。“将士们都累坏了。”忽然看到主将肩头正在浸出血来，忙招呼侍从过来。
　　杨肖转身看看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骑兵们，轻轻抬了抬右手。沈冲会意地点点头，带着一部分士卒远去布置防哨。
　　杨肖传令将士们休憩片刻。骑兵们得到命令，这才散了队形安静地各自寻了块地方下马休息。马儿们也累得不行了，如今重负一去，纷纷低着头寻找着雪地上冒出来的枯草啃着。只有侍卫们仍坚持地守在杨肖身边，然而他们脸上的疲惫更甚。
　　杨肖脑中紧张地计较着。暗夜里的短兵相接，谁也摸不清谁的底细，打散是很正常的。如今，匈奴人虽然被追得胆战心惊，自己这方何尝不是疲惫不堪，难以为继。看看自己身边伤重的兵士，倘若再遇到匈奴骑兵……
　　他心中微微发寒。
　　远处，一片乌云正在迅速接近中。
　　斥侯连滚带爬地滚下高坡，“发现敌踪。”杨肖推开为他包扎伤口的侍从，翻身上马。众兵士们立刻提起精神跃上马背。刀出鞘，箭上弦。
　　顷刻之间，蹄声隆隆如雷来袭。杨肖右手轻抬，已经疲惫不堪的兵士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
　　“杀！”喊杀声如雷贯耳，极快地将匈奴骑兵队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多么艰难的奋战！不和匈奴精锐骑兵正面交锋，你永远不会知道匈奴人的野蛮与强悍。精悍的骑兵们只有置性命于度外，全力迎敌，生死也许只在一息之间。
　　鲜血模糊了眼睛，骨头崩钝了刀锋。空气中满是血腥味道。
　　一种奇怪地嗡嗡声由远而近。杨肖无心他顾，银枪如蛇，所向披摩，直冲着那主将而去。虽然寒芒所向无人敢阻，然而他已经连续数个时辰没有歇息了。即便想躲避，身下的黑马也已经无处可闪。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混战。自己的兵刃打个转儿就可能砍到自己人，谁也顾不得了。
　　身上的寒毛直竖，他知道有人暗袭自己，但是，他已分身乏术。他目中充血，妄顾背后的寒意，咬牙催马。
　　忽然，背后一沉，一股大力将他猛地撞下马来。他一个滚翻，躲过纷乱砍来的刀剑，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地刺进掉落地上的匈奴人胸口。转眼看去，不由目眦欲裂。他的侍从——小六子，那个瘦小的孩子身上插了数支羽箭，血正自他的胸口洇出。他身下的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他抛下了马背。
　　杨肖奋起杀过去，将小六子抱在怀里，那双清澈的眼睛牢牢地定在他身上，“将军，小六子的姐姐，请将军……”他嘴唇一张一翕，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直直地望进杨肖眼中。
　　一个十五岁的花样的生命凋谢了！小六子清澈的眼睛没有闭上，直直地望着天空。那里平和安详，绝没有仇恨。
　　杨肖不由悲忿莫名。他慢慢直起身子，双目发赤，反手拔起插在一具尸首上的银枪。暴喝一声，将一个匈奴人挑下马背。在马受惊人立而起时，杨肖纵身跃上马背。
　　然而，只是一瞬间，他抢得的战马重重地栽倒。杨肖仓促间连滚带翻地躲过袭来的兵器，身子半跪时，一刀已砍至顶门。他横枪挡了一挡，刀刃划过枪的铁柄发出刺耳的声响。杨肖迅疾抽手，枪身轻旋倒了过来。他微仰身躲过一刀，拼着被斩成两截的危险将枪控在手里，返身将□□出。刀划过杨肖背上的甲叶发出刺耳的声响，杨肖身上的甲叶应声断裂，露出血污斑斑的箭衣。与此同时，□□已深入敌将咽喉。
　　“喝！”杨肖怒吼一声，咬牙挺身站起。半身甲衣被削去衣绊儿，随着他的站立刷地落下半片，露出灰白难辩，染满血污的内袍。血顺着枪柄染红了他的手掌，顺着手肘往下滴落。
　　看着如风旗般被挑在枪尖的主将，一时间，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匈奴人竟然愣住了。主将死了？！
　　就在这一愣的瞬间，天朝骑兵们却是士气大振，如风卷残云般迅速掩杀上去。匈奴兵士大惊失色，看见那匹如猛兽般的黑马扬蹄攻击，终于反应过来。黑马银枪，阎王敌！一时无心恋战，纷纷拔马如水溃逃。
　　沈冲率着稍作歇息的士卒们如风卷残云般地侧面掩杀而去。匈奴骑兵大败。
　　杨肖稍松口气，右手扶住黑马的脖颈正待上马。忽然，黑马猛地一个人立，长嘶一声，象是要警告什么。杨肖心下一紧，双瞳蓦地紧缩。天幕下，羽箭如蝗袭来。众亲卫听到那尖利的啸声，身形猛顿，根本来不及奔至近前。
　　只见那一杆银枪舞得同雨不透。只这一缓的时间，自侧面奔来十数骑会同众亲卫将偷袭的匈奴人掩杀殆尽。
　　杨肖终究力竭，大口地喘息着。耳边的声音时近时远。他晃了晃，右膝一软，跪倒。他低垂了头，耳边只有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呼——呼——”
　　“将——军！将——军！”
　　是谁在唤他？难道是要死了么，竟然恍惚觉得听到了尔雅的呼唤？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刻，他猛地咬住舌尖，一阵疼痛传来，意识渐渐凝聚。
　　“将军！”
　　那个瘦小的身子冲到他身边。他微微失神地看着那双如星似玉的眸子。他的妻子，血污争裙，脸带伤痕。那一头的青丝被盔压住，露出光洁的额头来，那双墨玉似的眸子倔强地望着他，充满了焦急。
　　有人在用力地夺他手中的兵器。杨肖低眉，见妻子焦急地掰着他的手指。他愣了愣，甩手将那具尸体丢开，撕开袍角擦了擦满手的血，伸手扶了扶踉跄的妻子。
　　“你怎么来了！”
　　尔雅眼睛微微湿润，直直望进他眼底，语速极快。“你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
　　这个令人伤心欲碎的眼神让杨肖哑口无语。他曾允诺过，绝不会再弃她于不顾。只是，刚才的生死攸关之际，他忽然意识到貌似自己的承诺太脆弱了，有些事是不得已。
　　杨肖躲开她的目光，转脸看到沈冲带着追击逃兵的兵士们回来。遂命沈冲清点人数，重新整队。望着满地的尸骨，脑海中闪过那双清澈稚气的眼睛，他心头升起一股悲凉。
　　他脚步有些蹒跚地迈过尸首旁，目光在尸首当中搜索着。弯腰，将战死的士卒身子放平，就看到仍睁眼望天的少年。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有的只是希冀，以及清澈。他跪倒，双手抱起那冰凉了的少年。
　　世人都道生男好，不知生女更为宝。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尸骨随百草。

　　手肘似乎被什么猛撞了一下。杨肖转脸。他的妻子跪倒在地，低垂着头，一手紧紧地按在腹部。
　　“小雅？”杨肖麻木地伸出一只手去扶。她咬牙挺了挺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目光下移，血迹正顺着她的小腿向下滴落，心下一惊。他右手一松，扶抱住她软下来的身子。
　　“我……”尔雅虚弱地笑着安慰他道：“我没事……”
　　忽然她双眸大睁，惊恐万状地望着他身后。那眼神极怪，似乎在惊恐之中又带着哀求。
　　杨肖虽然疲惫，可是直觉却没有稍弱，背后感觉丝丝寒气。身后某处，隐隐传来尖利的呼啸声。事出突然，众人望着转瞬即临的羽箭，只觉得浑身生气丝丝地往外冒。
　　最先反应过来的玉贵儿蓦地一个地滚，力图以撞击之力使他躲过那危险。随之反应过来的众亲卫搭箭上弦。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杨肖迎面撞倒，他猝不及防地仰面躺在死尸之中。随即，眼前一暗，一双柔软的臂膊紧紧将他抱住。无数次，那柔软弹润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然而这一次，心底深处的本已绷得极紧的某一根弦，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啪”地一声断裂。
　　蔚蓝的天幕下，她背光望着他，手轻触他脸颊，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一股热流浸湿了他身上的衣袍……
　　杨肖愣愣地抱着怀里柔软的身子，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公子？公子！”
　　玉贵儿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用力地摇晃着他。
　　杨烈近前来，翻了翻他的眼皮，冲奔至近前的沈冲摇了摇头。用力剥离他僵硬的手指，将尔雅抱到一旁诊治。沈冲单膝跪地，合玉贵儿两人之力将僵硬的杨肖扶起。

　　悠长的角声突然响起！
　　骑兵们闪开一条路，左玉翻身跳下马背，顾不得与沈冲打招呼，快步走到杨肖身边，脸色微黯，“将军，我来迟了，请将军降罪。”
　　杨肖稍缓了缓神，用力搓了把脸，“是否如我所料与大单于残部相遇？”
　　左玉满面愧色，抬眼望了望他，低头道：“正如将军所料，大单于逃往漠北。”
　　杨肖点点头，低眉不语。
　　左玉向前半步，被玉贵儿拦住，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玉贵儿拉着左玉走远几步，“沈冲去擒偷袭之人，不知结果如何，这里有我。”
　　左玉闻声，目中煞气大炽，一扬手，带领士气正盛的骑兵们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