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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雪白、血红 ...


  •   一夜辗转反侧,在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的尔雅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混乱的脚步夹杂着甲叶乱撞的节律声,匈奴的百长千户们高声呼喝着自己的兵士们。
      尹商背光走到门口。“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语气极冷淡。
      这样冷漠的语气。目光微转,看到门外忙而不乱的兵士们,尔雅一喜又一忧。
      那姬自尹商身后现身,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了么?”
      一阵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尹商的冷漠。他面色一变,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右手向身后一挥。“你自己保重!”尔雅被突然刺入的阳光晃了眼睛,忙用手臂遮挡以适应突然的光亮。
      毡帘大开,一个身高力大的匈奴汉子走进来,一把将她提起,拖着往外走。尔雅身不由已紧跟着挪动步子,饶是如此,脖子仍被勒得生疼。尹商转过脸去不忍去看她。
      匈奴营里一片混乱。马嘶声,人叫声,响成一片。而在更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战鼓的闷响。
      想必是天朝大军已逼近,尔雅说不上心里是欢喜还是忧愁,身子便腾空而起,转眼间已横卧在马背上了。自马身上传来的味道让她恶心欲呕,为了避免伤到腹中的孩子,她努力将身子向下溜了溜,使腰腹部避开最坚硬的马背处,却更添痛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尔雅只觉得背上的衣服一紧,身子凌空而起。紧接着,快疾地落了下来,胸口被猛烈的一颠,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难受的感觉让她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汉子又一把扯起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一旁。
      好一会儿才能自疼痛中回过神来。尔雅勉力抬头,眼前有无数双腿,有人腿,还有马腿。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就感到头皮一阵疼痛,被迫站起身来。耳中隐隐听到一声隐忍的叹息。她知道这声叹息来自何处,却不想看过去。

      前方数十尺的沙地上,站着黑鸦鸦一支军容严整的军队。异常沉默的气氛让人感受到极度的压抑,在这过度的压抑下,却又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愤怒,以及隐忍的巨大力量。正因为这种愤怒与隐忍不言,使得空气中蕴含着一股逼人的杀气。气氛的凝滞使久经战阵的黑马也烦燥不安地撅着地皮。
      马背上端坐着的人双手握着缰绳,仿佛与身下的马儿长在一起,任那黑马再如何暴躁,却牢牢地被制在原地打转。他背对着阳光,脸隐在阴影之下,看不出表情。
      尔雅来不及欢喜,肩上一疼,身子向前踉呛了几步,站在了匈奴人前面。大单于轻扯了扯丝缰,走到前面,扬声道:“杨将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放我一马,我放了你的妻子。”

      千军万马之间,那一抹纤弱的身影显得异常地弱小。
      对面大营中一片沉闷,只有战马不时发出低低的嘶鸣。亦或是被悲愤填膺,将嗓子堵住了。
      大单于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大手一伸将尔雅拎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笑道:“按照大汉律,不战而退株连。你说,你的丈夫会置你生死与不顾,还是会后退?”炯炯的目光直逼进她眼中。
      尔雅只能苦笑。他能如何抉择?退,株连九族,即使她苟活,又有何意义;战,她连同腹中的骨肉一起葬身荒漠。左右都是个死。她轻抚着腹部,倘若在家中,也许可以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她平静地抬起头,可是她不后悔。幼时,她看惯了母亲的以泪洗面,因此还恨过父亲的绝情。她不会,再也不会象母亲那样等待,即便是死,她也要让他时时刻刻将她牢记在心头。
      尹商刻意忽略心底的一抹惭愧与不忍,掠过她身边,直直地望向对面马上的男子。
      杨肖微抬手,倾刻间,大军鸦雀无声。
      只一抬手便能使大军顷刻收声,也不是任何人就能做到的。尹商心中盘算着,余光瞄到那个沉静的女子,眼角一阵抽搐。她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镇静,遥遥地望着他的丈夫。
      那姬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嘴角噙着深深的讽笑,低声道:“舍不得了么?”
      尹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中多了冷酷无情。走到尔雅身边,他高声喊道:“杨将军,即便你不念妻子的性命,也不念她腹中,你杨家的骨血么?我听闻你是家中独子。”
      尔雅的心象一块玻璃似地裂了一道缝隙,沿着那缝隙,裂隙越来越大。何至于,他何至于
      如此当初,她不顾杨肖的反对执意挽救布图,杨肖因此几乎与她反目。而她的千般作为,难道只是一厢情愿而并无一丝益处么?她转脸,自嘲地笑了笑,终究还是免不了刀剑相向啊!
      对面马上的身姿似乎略晃了晃,然而,随即挺得更直。
      人心略有动摇。军中都知道,将军新婚,与夫人感情极好,而今夫人又有身孕。
      可是,他只是沉默,一径的沉默。这沉默让所有的人隐隐产生了不详之感。
      慢慢地,战马开始不安地燥动起来,低头嘶鸣着。将士们也沉默着。仿佛突然之间有谁打开了机关,那些沉默的兵士们用手中的兵器沉重地、有节奏地击打着肩膀的甲叶,发出一种整齐有序的声音。细听起来,悲怆而坚定。
      尔雅痴痴地望着对面的人,忽然觉得口中很苦。她曾让他许诺不得食言,可是她却不得知自己还能不能做到。她不想看他艰难地抉择。一个貌似散漫的人,仿佛很开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只有她深深地知道,他只是用不在乎掩饰自己的恐惧与不安。
      这个时刻,她不期望他会心软。那,与他无益,与已也无益。

      她转过身,扫过尹商不安的脸,再扫过那姬深怀着仇恨与惬意的脸。
      日光被云层遮住了,原本洁白的云朵渐渐显出了些厚重。
      她不自禁迎着天朝大军的方向走了两步,却被匈奴士兵给硬扯了个踉跄。仿佛时光过得极慢,其实她也就怔了一瞬。她抬手抚了抚发。
      虽然日光微黯,但是仍能清晰地看到星点的寒光一闪。
      “啊!”
      “咦!”
      站在前排的匈奴兵士们自喉中均挤出来一声压抑的轻呼。
      那女子拔了发上的长簪,去势如电地往自己胸口刺去,竟似不给自己留一丝生机。那刚烈的举动连大单于也不禁失色,下意识地伸了伸手。
      汉军离得远,只看见那个弱小的女子被阵前的匈奴人伸手阻了一阻,随后,她便软软地倒卧在地。
      风咆哮着,卷起尘沙压向地面。自树杈间呼啸而过时,发出怪异的呜咽之声。听起来,宛若人类的哭号。
      心脏象被一只又湿又冷地手紧捏了一把,又沉又痛。杨肖闭了闭眼,稳稳地举起右手,向自己的部属,嘶声道:“去吧。”
      天色蓦然暗下来。一片黑云快速涌上头顶,大风雪就要倾降。
      大风刮得人脸都麻木了。天幕下,一片雪亮的刀光。
      尹商看到那个女子镇静的表情时,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压抑地嘶吼了一声,大受刺激地抱起倒地的尔雅。
      她竟然丢弃了自己的性命,如荠草般轻易地挥了挥手。仿佛笑着说,你要,拿去吧。她不是誓死要保住自己的骨肉么?他想不明白,在他放弃夺去她腹中孩子性命的时候,她又怎会如此绝然地扼杀了自己的生路?还有她如许珍爱的孩子的生路?
      他俯身紧紧捂住她胸口涌出来的血,对身边惨烈的撕杀视若无睹。
      她的眼睛仍然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
      黑马如出弦的箭,带着它背上的杀神直冲过来。他似乎抽刀出鞘,似乎在呼喊。只是,眼前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已不清晰。隐约中,她听到长刀划过风中发出的尖利啸声,似乎听到铁刃刺进肉里的钝响。有温热的液体喷在脸上,身边有太多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倒下了,又有人踩着尸首补上来。
      意识渐渐模糊前,她脑海里闪过杨肖怒不可遏的脸孔。他十五岁从军,世人都道他人前光鲜亮丽,身世显赫。却不知道他散漫俊逸的笑容背后经历过多少痛楚,掩盖着多少骇人的狠厉。为国而战那是应当,她既然成了绊脚石,那就不要为难他!她遗憾的是,历史再一次重复了,尽管她一再躲避。只不过,这一次,是她,弃他而去!
      血流染红了荒原。似乎苍天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惨状,本不是该有雪的气候,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不久,大风雪覆盖了血迹,淹没了尸体。整个荒原,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尔雅被剧烈的疼痛唤醒。睁开眼,意外地看到尹商。他呆呆地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眼里还有可疑的亮光。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她紧咬牙关忍过一波疼痛,嘶哑地自语:“我还没有死么?”
      尹商被惊动,快步走过去,扶她坐起身,却不说话。
      “我要回去。”
      尹商压住她胡乱挣动的身子,“你受伤了,不要乱动。”尔雅‘咝咝’地吸着气忍痛,抓住尹商的手,恳切地望进他眼中,“请即刻将我送回汉营!”
      “战事已经结束了,你去做什么?”话音未落他看着尔雅惊恐的表情,不禁哑然。顿了顿,他摇头,“我不知道。”
      尔雅痛得皱紧了眉,她顿了一顿,哑着嗓音,“既然我活着,爬也要爬回去。你的仇恨算在我身上吧。我死了这一回,你就当报了仇了。我不想你再造杀戮。”她身子一软,几乎倒下。
      尹商慌忙扶住她。
      “我知道,你心里多么沉重,多么痛苦!我也知道,他有多么疲惫!我们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丢掉了。”
      她唇色苍白,眉宇间深深地皱着不能说出口的隐忧。
      尹商动容,望着她倔强地眸子片刻,转身离开。不一刻,他找来一匹快马,用布将马蹄包住。一切准备停当,他将虚弱的尔雅扶上马背。趁着夜色,向汉营方向疾驰。
      夜风刺骨,然而快马已汗流颊背。论脚程已离白天的战场不远。远远地,已能看见点点火光跳跃。那是天朝军士正在收拾死去的同袍尸骨。
      突然,面前跳出几个黑影拦住去路。灯光忽亮,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暗影。
      尹商暗暗吓了一跳。那人明明是杨肖,然而往日锐利的眼睛此刻却象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悲喜,却让人看着可怕。看见尹商,他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抖,黑洞也似的瞳仁蓦地聚了一簇凌厉的杀意。兵士们唰地抽出兵刃指向尹商。
      尹商翻身下马,将尔雅抱下马背,穿过兵刃之林,送到杨肖怀里。
      灯光闪烁映出杨肖面无表情的脸。仿佛突然有人将他的心安回了胸膛,他的眼睛活泼泼地跃出两点火光,有些傻傻地,直直地死盯着怀里的人儿,直到一支凉沁沁的手贴上他的脸。
      说不上是惊还是喜,他有些呼吸不稳地一把攥住那只小小的手掌,然后跃上马背,一语不发地将她搂在身前,拔转马头而去。灯光随即熄灭,声息皆无。
      尹商怔怔地望着黑夜里他们远去的方向,不由叹息,如此森严的军纪,难怪他会战无不胜。随即,又想到已远去的那个女子,心里就象这满地的大雪,一片刺目的空茫!

      地上的白雪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亮,兵士们裹紧了袍衣闭紧了嘴巴抵御着寒冷。饶是如此,仍然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杨肖紧催□□的黑马,怀里的身子凉沁沁地,软软地靠在他胸前,并随着马儿奔跑的韵律轻轻颠簸着。他用力裹紧了衣袍,紧了紧手臂,仍觉得心里发空。过不一会儿,他便悄悄伸出手轻触她脸颊。
      感觉到他的怀疑与不安,她将手握在他手背上。这真实的回应让他的心咚地放回原处,嗓音微哑。“还好么?”
      “还……好。”尔雅额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儿,面色惨白,细米白牙咬破了下唇。
      身下的大黑马身上湿漉漉地,或许是催得太紧出了太多的汗,杨肖觉得双腿处热呼呼滑溜溜地。虽然心疼自己的坐骑,但他不想停留片刻。怀里的身子明显地向下溜了溜,她的气息很弱。

      大营里静悄悄地。只有哨兵睁着眼睛,看见将军回来,躬身行礼。
      杨肖几乎是健步如飞地闯进叔公的营帐里。
      杨烈只扫了一眼,很快地命人加柴烧旺火。他俯身探了探尔雅的脉,脸色凝重。转身吩咐玉贵儿,“弄热水,闲杂人等都出去。”
      转眼却看到杨肖腿上已经凝固了的褐色,杨烈吃了一惊,“受伤了?”
      火虽旺,杨肖早觉得双腿一片冰凉。顺着叔公的目光望去,顿时心慌得跳不成个儿。腿上大片的血迹,将整个裤腿染得斑驳陆离,在灯光下触目惊心。他扯开自己的护甲,自己没有受伤。他猛地扑到榻边,尔雅脸色如纸一般,身下的衣服被血浸湿。“她,这……”
      杨烈低下头,暗淡的火光下,仍能看到一溜血迹自帐外一直延到榻边。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果断地对杨肖道:“将火再弄得旺些。”杨肖手微抖着将她身上浸满血的衣裳剥去,迅速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脱下套在她身上。
      看看他惨白的脸,杨烈眉峰微皱,随手拿起一件衣裳扔给他,“太大意了!都太大意了!”杨肖恍若未闻,然而正在打结的手却停下来,任由半边衣襟落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瞪大眼睛看看昏迷的尔雅,显得那么地惶恐不安,“是我太大意了?”
      杨烈好气又好笑,他扶起尔雅将药喂进去,叹道:“虽然当初也是为你们着想,可是如今来看,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胎儿太弱了……”
      杨肖急切地截口道:“只要她好起来,任何代价都值得。”忽然又愣住。
      杨烈向他确认般地点了点头,转身将营帐让出来。
      他欠身坐在榻边,目光慢慢自妻子苍白的脸转向她稍有隆起的腹部,傻傻地将手附上,却全然理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自幼父母相继离世,总觉得自己是孑然一身,上阵也从不顾生死。直到和尔雅成婚,被一个弱女子依赖着,他才有些保重的自觉。只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有骨肉,会让他与她牵连更深。握着她凉沁沁的手,他忽然了然,他们已经血脉相连,如何也分不开。他们也会有骨肉,叫他父亲,叫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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