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32、各为其主（二）

　　坐在昏暗的毡帐里，看着面前清朗的年轻男子，尔雅有些不敢置信。
　　京城别院的少年刺客，草原上的神秘猎人，医馆好学的尹商，以及匈奴第一谋士，无数个影子与眼前的尹商重合在一起。原来，他们之间有如此深的渊源。这样说来，他早就处心积虑要接近她了？倘若这数年来的战乱都是他为报父仇而挑起的，倘若他的父亲死在汉军手中，那他如此的处心积虑也就不奇怪了。而在他看来，或许杨肖是最大的障碍，所以，他才会屡屡想置杨肖于死地。
　　又一个受战争所苦的可怜人！尔雅眼中闪过一抹怜悯。“我不怪你。”
　　尹商觉得受辱般地避开她的目光，面目变得狰狞。“不用你可怜！”这些年，仇恨是他努力活下来的唯一信念，然而仇恨的包袱也重得他好生难过。他绝不允许谁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尤其是来自于她。他低垂眼帘，克制着自己暴怒的冲动。
　　“他待你好么？”
　　情绪渐渐平复后，他仍是问出了口。这是他最想知道的，却又深怕知道。
　　“我过得很好。”她答得极简单。
　　就是这种极简单的口气，尹商忍不住抬眼想看她的表情。
　　她唇角挂着极淡的笑意，脸上露出两个极浅的笑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平添了一丝柔媚。她目光温柔，满足地仿佛怀抱自己最珍爱的东西……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滑过她腰间，转瞬又转回来。
　　那一处，微微隆起？！
　　顿时，他脸色一白，死死盯着那圆润的腰身，目中亮起一簇寒芒。唇角微微抽搐了两下，抿得极紧。
　　尔雅发觉他的目光焦点，不由脸上微热，下意识向下拉了拉衣襟。
　　在代州时，事务烦乱，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变化。被尹商俘来之后，她瘦削的身子渐有圆润之势，小腹也隆起。她自幼失去了父母，虽然有舅母疼爱，终究自伤身世。突然之间知道体内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虽然身处险境，生死未卜，她只是觉得喜出望外。这些日子，她极力忍着不适，唯恐被人发现而使腹内的孩子受到伤害。只是，她知道无论如何瞒不过尹商。
　　尹商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愤怒，绝望，凶狠，各种情绪在他眼内翻腾着。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光才渐渐恢复正常。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
　　尔雅一惊，左手撑地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似乎是不满自己的怯懦，她挺了挺胸，认真地望进他眼中，“尹商，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最可依赖的朋友！”
　　尹商低垂眼睫，眉峰微挑起来。顿了顿，他仍伸手握住她的小腿，向前挪了挪，无视她的僵硬与恐惧，轻轻地按了按她的小腿。手指下去便是一个小坑儿，许久才恢复。
　　尔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眼眶迅速红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受到如此惊吓。
　　“为什么要来这杀伐之地？”尹商语气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为了他，连父母赐于的身子都不顾了？”
　　尔雅怔了怔，忍不住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因为并不知道……”尹商仍是一副讥诮的表情。
　　她心思一转，有些自嘲地笑笑，低垂了眼帘。“我没有家。”她语气轻松，“既然无处可去，只好跟着他四处奔忙了。”
　　听着那语气中故作的轻快，尹商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脸色变得柔和起来。“杨肖不会拿阿布换你。”
　　见尔雅点点头，仿佛早已料到，尹商不禁叹气。“大单于不会放过拿你威逼杨肖的机会。以后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你也知道。”
　　尔雅点了点头，向尹商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你也是我的朋友，我是不愿杨肖受到伤害，但也不愿你因我而为难。你们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只是……”她低眉，轻抚着微有隆起的小腹。“倘若有机会，我想求你帮我保住我的孩子。”
　　尹商心思一阵恍惚。
　　尔雅也不想再掩饰，有点儿困难地站起身，走到窗口，出神地望着东边的方向。过了会儿，低头抚着自己的腹部，轻道：“即便是性命攸关，我也会保护它……”
　　尹商眼底闪过一道黑芒，瞳孔中跳跃着一簇极亮的光芒，嘴唇紧抿着，盯着她身后脚下的一汪水渍。他很清楚孕妇的平衡能力不好，也知道这个月数是最容易出意外的。只要没了这个障碍，他便带着她远走高飞。不管匈奴不管天朝，只要有她就好。也许是出于无意，他走到她身后，抬起了右手……
　　“……宁可我死……”
　　尹商忽然哆嗦了一下，有些怔怔地望着被她握住的自己的右手。她目光幽幽地望进他眼中，一股温暖自她的手心导入他体内。
　　他愣了愣神儿，勉强笑了笑。

　　“你那么肯定他会帮你么？”
　　毡帘掀开处，走进来一个穿着毡裙的高挑女郎。穿着小牛皮靴，裙片上钉着亮闪闪的金银丝，裙外罩着缀有白貂毛的箭衣，腰间束起，愈显得凹凸有致，身材妖娆。
　　“不认识了？”那匈奴女子讽笑着走到帐中的位置坐下，轻蔑地打量着尔雅。目光扫到她隆起的小腹，忽然狂笑起来，“有孽种了？”
　　尔雅脸色微变。她对尹商没有私情，但自己幸福着也愿意他能有个好的姻缘。即便面前这个匈奴女子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
　　那姬格格地冷笑起来。她眉梢一飞，尖刻地道：“你都有了杨肖的孽种居然还不肯放过我的未婚夫？”
　　尔雅看着那姬张狂的笑脸，忽然觉得情况极为不妙。她扫了眼面色铁青的尹商，张口欲辩。“我不……”
　　“我原本想把你弄死在草原上，你却命大……”那姬截口冷哼，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如蛇般阴冷地盯在尔雅腰间，紧紧咬了咬下唇。“你倒是快活得紧……”
　　尔雅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右手极力地向下拽了拽衣衫欲护住腹部。
　　那姬恨极，目光充满恶毒地向她逼近，手里赫然多出来一把利刃。“你要活命也容易。只要你把这孽种除掉，我便放了你。”
　　尔雅一退再退，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向后栽去，恐惧致使她的瞳仁儿扩得极大。“啊！”
　　尹商被那声惊恐的叫声唤醒神智，下意识地伸手欲扶，却临时一顿。略一犹豫，那姬手中雪芒一闪，短弯刀划在毡帐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尔雅紧咬着下唇，满头冷汗地坐在地上，脸色已经惨白。
　　“你闹够没有？”尹商终究不忍，一把夺下那姬的短刀。
　　那姬呆了呆，看着眼前这个愤怒得面目扭曲的男人。“别忘了，你是匈奴人。”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刹时眼睛瞪得极圆。一手指着尹商，嘴唇微颤，“你百般维护于她，莫非，她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
　　尹商深遂的眸子闪过痛楚，厉声打断她，“闭嘴！”
　　那姬仿佛抓住了什么证据似地，那还顾得了身份，一个耳光甩在尹商清俊的脸庞上。“这样一个被人玩过的女人，你也想着，犯贱！”
　　顿时，尹商的半边脸红肿起来。尹商脸色一阵青白。
　　那姬娇艳的脸红得要滴血似地，她死死地盯了尔雅一眼，“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人虽去，余音犹存。
　　帐内光线一亮，又一暗。
　　尔雅深吸气安抚着腹部那一波波的闷痛，挣扎着站起身，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处，不由一口气梗在喉口。
　　那人打量她许久才挪开身子。光线落在那人脸上。高鼻深目，灰褐色的眼珠儿，下巴极宽。整个五官凑在一处透着一股威严与凶狠。
　　尔雅撑着桌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你就是杨肖的妻子？”
　　声音如洪钟，在破旧的毡帐内仍震得人耳膜直响。
　　尔雅猜测这人定然身份不低，她挺直了身子，望进那双灰褐色的眼内，丝毫不惧那里的寒芒。“是。”
　　“有骨气！”那人见她居然不惧，眼中多了抹赞赏。目光下移落在她小腹处，微微皱了皱眉，“我们匈奴人最尊敬怀孕的女人。但是，正如你所说，各为其主。”他叹惜，“我很奇怪，你这样一个娇小的女人，如何软化了尹商强硬的心？怨不得那姬恼怒。”
　　匈奴大单于？尔雅一惊，心念电转。她轻轻咬住了下唇，故作镇静地道：“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我所困惑之处！”大单于浓眉高高扬起，多了几许探究之意。“我向来鼓励我的女儿，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抢。她自小就没有抢不来的东西，为何偏偏败在你这样一个——”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形容，啧了啧舌头，“——女人手里？”
　　尔雅心中一动，意味深长地道：“我们天朝人讲礼义，非已勿动。”
　　“哼。”大单于不屑地冷哼一声，骄傲地昂着头，“在我们匈奴，抢得最多的才配称勇士。”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和她探讨什么德不德的问题，微眯了眼，问道：“你的丈夫聚集了五千骑兵在四处寻我，你可知道？”
　　尔雅平和地答：“即便他做了什么也是职责所在。”
　　大单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平静的神色，脸上露出欣赏，“你倒是深谙‘各为其主’的真谛。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倘若能杀，相信大单于早已置我于死地。我至今未死，只是大单于还不忍杀吧？”尔雅心中微嘲地笑了笑。
　　“呃。”大单于一时竟也语塞。目光如炬地望了这个狡猾的小女子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尹商果然有眼光！也许你很想知道，你的丈夫带着五千精骑一路追踪我的大帐，眼看就要成功了。”说到此，大单于狡黠地眯了眯眼，笑道：“你说，他会不会念你怀着他的骨血以及你们新婚的情份上放过我一马。”他目光向下扫过她的腰腹，“可惜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要跟着你受苦了——”说完，大单于也不等她回答，大笑着扬长而去。
　　尔雅听了这消息没有意想中的惊喜，却只觉得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