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27、新居

　　红烛燃尽。海棠含羞。
　　清新的晨气随着微风送进窗内，唤醒一夜销魂的男子。
　　杨肖躺在榻上出神，脸上带着倦色，眼神却份外地满足。怀中温香软玉轻触他胸口，有一种让人欲生欲死的触感。喉口一阵发干，他轻轻抽出手，捞来一杯昨夜的剩茶，润了润麻痒的喉咙。
　　尔雅仍在沉睡，眼下有着一圈掩不去的青黑。那双黑漆的总是若有所思的眸子闭着，眼睫如两排小黑刷子在脸上留下阴影，挺俏的鼻子，嘴唇如花瓣一样鲜嫩。他随即想起昨夜的无度，唇角不由泛起轻笑。手不由自主地爬上她鲜嫩的唇流连忘返，正欲将她颊上的一缕卷发拔去耳后，却将她惊动。她揉揉困倦的眼睛，自枕上爬起。
　　“吵醒你了？”杨肖微愠地看着她脸颊的碎发垂下，下意识地放柔了声调。
　　尔雅瞳孔猛地扩散，愣愣地瞪着坐在床边的人。杨肖心情大好，目光不经意地往下，不禁轻抽一口气，眸色渐渐转深。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尔雅低呼一声。不等她将春光遮住，他的脸已经越靠越低，紧紧抵在她颈上。她低嗔着一手将锦被拉至颈下，一手将他的脸推开。杨肖应“手”而倒，遗憾地移开流连的目光，带着无赖的笑容柔声问，“睡得好么？”尔雅取过衫子披上，见他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力持镇静地应道：“还好。”杨肖扬眉，脸色怪异地望着她笑。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厮微用力便将她扯进怀中，挡住了照进窗内的光线……
　　院外的人听到了动静，不一刻，立刻响起一片脚步声。
　　门开处，凌儿带着一众丫头轻快地进来，隔着帐子道喜。帐内明显娇小的人影慌乱地挣扎着脱身。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隔着帐子也能看到有个人影倒翻在地。
　　杨肖侧倒在地，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冲着妻子咬了咬牙。尔雅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又忙用手掩住。他起身唰地掀开帐子，冲凌儿气道：“你这丫头真不识大体！”
　　凌儿笑得乐不可抑，冲他扮个鬼脸，“公子何必急于一时，姑娘都跟你成亲了，公子怎地跟总摸不着似的？”
　　听了这话，尔雅虽力持镇静，也不由面红过耳。杨肖见妻子大窘，冲凌儿瞪了瞪眼，威胁道：“是不是也想让爷将你配出去了？”凌儿却不为所动，将手上的水盆放在一旁，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尔雅道：“姑娘瞧瞧，你们成了亲，公子将姑娘看得宝贝似地。我们做丫头的命好苦！”说着还长叹一声。
　　杨肖又好气又好笑，自取了衣裳换了汗湿的中衣，走到门外，将余下的仆役驱散。凌儿纳罕，走过去要为尔雅着衣，却发现姑娘也已穿戴停当。
　　“公子成亲后，便不用我们伺候了？”凌儿好奇地盯在公子脸上。向来在家懒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物，突然之间，难道转性了？
　　杨肖唇角止不住的上翘，接过凌儿递来的巾子洗漱，又用温水浸了递给妻子。“我可不想让你们不断地打搅我的‘好事’……”他话音未落，凌儿猛地涨红了脸，喊道：“公子真不知羞”。而另一位当事人仿佛想不到她的丈夫居然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有些目瞪口呆地愣了愣，脸上渐渐变了颜色。亦或他本来就如此？
　　杨肖转身，见尔雅脸上象开了颜色铺子，一时转红一时转青，不禁促狭地冲她挤了挤眼儿。尔雅轻轻咬住了下唇，恼恨地睨了他一眼，极快地转过身面对妆镜。
　　“哎？”杨肖见她转身不理，耸了耸肩以示嫌意，笑着向凌儿道：“这么说，过几天搬到新居去，你是不会跟去喽？”
　　凌儿顿时眼睛一亮，赶忙进来奉上香茶，“公子可不能丢下我。”她脑海中已经浮想联翩。“那，公子也要带玉贵儿去么？”
　　杨肖接了茶，漫不经心地喝了口，眼中闪过狡诈。端茶的右手将食指翘了起来指向尔雅，笑道：“你何时和玉贵儿关系好起来了？他是大男人，将来立了军功，做了官，会有自己的府第。”
　　言者或许无心，但听者却是心中有病，凌儿不由脸一红。重重地跺了跺脚，她拉住尔雅的衣袖，有些气急败坏。“姑娘……少，少夫人……”
　　尔雅揩着脸上的水珠，遮掩住的唇角却翘了起来。她似乎不排斥这个称呼。只是，心中有些遗憾。她双手抚在脸上，愣了愣。
　　这一刹的动作却没有逃得过杨肖的眼睛。他的目光直落在她因抬手而露出一截的腕子，柔嫩而滑腻，令人目眩神迷。他心下一动，忙转移视线，清了清嗓子道：“以后，你就跟着她吧，也不用改口。”
　　尔雅的手再顿。自幼，舅母与她相依为命，除了舅母，她身边就只有一个珠儿。她来京都也只是孤身一人，深夜的时候也会害怕地睡不着。那些寂寞得日子都是凌儿陪着她。两人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他早就注意到了？
　　“是！”凌儿声音极脆地应了。虽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喜出望外。如今的形势来看，跟着姑娘显然比跟着公子更有利。姑娘性子随和，只要跟她央求一句，姑娘一准儿就要向公子提了。虽然公子待她们也极好，但是公子生性促狭，说不得要笑话她。
　　凌儿脚步轻快地走到尔雅身后，灵巧地挽着她的长发。尔雅目光审视地望着镜中的他。只不过一夜之间，他的眉宇间好象多了些什么，跟少年时很是不同。可是，究竟不同在何处，她一时却也想不出来。
　　杨肖喝着茶，觉察到她的审视，两人的目光在镜中胶着。情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实在太剧烈，一旁正在梳妆的凌儿不由住了手，犹豫着是不是退出去。两人突然觉得安静下来，一齐向凌儿看过去。凌儿撇了撇嘴，咭咕咭咕地道：“再恩爱也要看一下场所嘛！”语气里的酸味如泼翻了一地的醋，杨肖大笑。

　　洗漱完，两人一同到大厅见杨家老少。
　　杨肖软骨头似地窝在椅中，笑着自丫鬟们手中一一接过长辈所赐的礼物。等长辈们训完话，他潇洒地带着妻子出门登车度自己的新婚去也。
　　坐在车上，杨肖极有兴致地一一翻看礼物。拿起奶奶送的红色雕漆木盒，轻轻打开，黑绒衬底上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镯子。他满意地笑笑，“奶奶真是大方。这对红镯子是西域贡品，流落至京城被爷爷得到，便将镯子送给了奶奶。这只簪子么，看起来眼熟。”他拿起一支极长的金子打造，上镶了两颗极珍贵的琉璃的簪子。微顿，他猛地敲了敲脑袋，失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爹爹送给舅舅的，原是有一对，说要舅舅给将来的舅母做聘礼。这个也能送人？”
　　翻了一遍，左右也不过是些珍稀玩物、珠宝首饰，长辈们是不惜在这上面下功夫地。剩下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他已经兴致索然。转脸向若有所思的尔雅靠过去，“还有一份呢，小叔公向来不小气，我怎瞧见象是一页纸？”
　　尔雅脸色微窘，忙将手中的帛纸藏起，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只是医家的一个方子。”杨肖见状更加好奇，“给我瞧瞧。”尔雅连带脸上也开始变了颜色。她坚决地往后靠靠，低嗔：“给你看，你也看不懂。”杨肖也不逼迫，躺倒在榻上，自怀里摸出一页纸，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也是。你身上有伤，叔公自然知道。”说着，他想起一件事，坐起身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身子还未好么？”
　　“没的事。”尔雅羞窘，但是却不好对他明讲，心里暗自怪他话多。她没想到叔公会送给她这样一份礼物作为新婚贺礼。
　　相传，前朝皇宫子嗣零丁。为了宗室兴旺，御医们辛苦研究出一副养胎秘方。因为药极难得，所以，老太后将唯一的一副药给了皇后，希望皇后能为皇家诞下一位嫡子。那位皇帝是性情中人，幼年便与皇后成婚，两人感情极好。因为皇后身子孱弱，皇帝怕生育会伤害皇后的身子，命皇后身边的侍女代喝。皇后虽然知道皇帝对自己心存怜惜，但却不愿意让别人生心爱男人的孩子。趁皇帝不注意，她还是将药掉包。一夜温存过后，皇后果然有孕。从此，这密方便成了皇家世代的珍藏。至于那位皇后的处境如何也就没有人追究了。
　　只是，这密方已消失百年，不知道叔公怎么拿到手。她知道杨肖是家中独子，又早早地随了军，杨家上下的心事她早已被耳提面命过了……
　　“即没有不好，叔公好端端地给你开什么方子？”他自言自语，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手上的纸，“莫非是舅母特地吩咐？叔公也只有对舅母的话言听计从。”
　　尔雅微恼，劈手去抢他手中的副份。杨肖得不到相要的答案，那肯放过。两人便在车上争抢了起来。至于杨肖，他是真心想要知道答案，还是因为那份温存而故意为之，就不言而喻了。
　　马车颠了一下，停下了。
　　而车内，东风也压倒了西风。两人的肢体亲密无间地纠缠着，那温软香泽让杨肖一阵心猿意马。见车停下，他心中嗒然若失。尔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伸手将尔雅拉起来，将头伸出帘外，笑道：“到了。”
　　眼前是一幢小小院落。杨肖将尔雅抱下车，在两扇不起眼的黑漆大门前站定。门楣上面有三个古朴的雕漆隶字，“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杏林居。喜欢么？”
　　尔雅惊喜万分地向前走了两步，摸了摸门上的铆钉。杨肖牵起她的手推开大门。
　　一道影壁遮住了视线。绕过影壁，正面是一进院子周围有围廊，不大的院子中一溜青石子铺就弯弯的小路将院子分成三块，植了几株花卉。沿着青石子路走上去，一溜敝亮的大厅，左右各有雕花隔断成两个略小的敝间屋子，分别是书房和可供暂歇的居室。厅里一切齐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仿佛刚刚被人清理过。
　　杨肖略过大厅，拉着尔雅直接穿过围廊向第二进院子走去。进门一个小小隔断，里面已经摆好了书案，文房四宝。这里便是杨肖处理军务的书房，左手小屋与书房隔开了，临窗是桌炕，对面是小些的寝室，也可以供来客暂居。院子的左右各有几间小屋，将来可以给书房的仆役和侍卫居住。
　　自书房侧的小门进入内院，就显得宽敞多了。一个两层的小楼与假山相接。进屋是一个大厅，厅左小一些的屋子是个小暖阁，也弄成了小书房的样子。二层便是两人独自的空间，穿过小厅右边的垂花门便是夫妻二人的寝室。一张雕花拔步床，锦帐暖衾。床侧是妆镜。南窗下，仍是炕桌，桌上摆了一副棋子。
　　“打今儿起，这里便是我们家了。”杨肖笑着仰在床上。尔雅慢慢地抚过屋内的一桌一椅，恍如置身梦里。幼时的记忆太遥远，远得她已记不清家的样子，记忆里只有和舅母相依为命的医馆。如今，他说，这便是我们的家。她愣愣地站在窗下，眼中微热。
　　“在想什么？”
　　杨肖的气息热热地喷在耳上。她掩饰地抹抹眼睛转过身，目光中透露出欢喜。“谢谢！”
　　听她语气郑重，杨肖微微一笑，“傻话，我们不是夫妻么？”她笑，反手握住他，走出寝室，向后院走去。杨肖心中一股暖流涌过，这是第一次，她主动牵他的手。
　　看着后院大片的空地，尔雅纳闷地看了看他。多数人家会在后院种植各种花卉，为何后院一物不植？杨肖笑着为她解惑，“你不是大夫么。我走以后，这院子便随你爱干什么。”
　　尔雅神色一亮复又一暗，顿了好些时，才有些喑哑地问：“你几时走？”
　　“你赶我走？”杨肖见她伤感，装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见她目光幽怨地瞪来，他换上一副邪邪的笑脸。“那也要等我办完事才能走。”尔雅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嗫嚅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办什么事？”杨肖看她一眼，见她小心翼翼的神情，眼中带了些好笑，“你知道我是家中独子……”他截住口，直直地望着她，等着看她变色。
　　果然，尔雅脸上一热，头微低躲开他灼热的视线。过了会儿，她仿佛想通什么似地抬起眼，“我想随你去。舅母年岁渐长，又是一个人……”

　　两人都是出身将军世家，自幼便深深知道母亲一人在家枯守的孤寂难熬。只要想到早逝的母亲，杨肖心中一阵揪紧。听她如此一说，心中一甜，顿时觉得心花朵朵绽放。他激动地拉她转过身面对自己，却惊见她眼中不及掩藏的恐慌。
　　“只是因为舅母，难道不是舍不得我么？”杨肖将心头的一丝疑惑略过，俯身望着她的眼睛，谑笑道。
　　尔雅原本面色微戚，听他如此自恋的说词不由想笑，只是唇角略绽便僵硬了。
　　杨肖心中了然，她必是怕再次被丢下。他心中一阵柔软，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又逗她道：“我们新婚燕尔就要分开，确实不怎么人道……”
　　“……”尔雅下意识地点头，忽然觉得不对，抬头撞进他邪笑的眼中，有些气急地截口道：“你知不知羞……”
　　杨肖朗声大笑，目光却越来越柔和，用拇指轻轻抚着她纤细的手背，“我何尝不想带着你去。可是，即便去了我们也只能是遥遥相望而已。我一走可能数月根本顾不上你，即便是城里，也是边陲陋地，气候恶劣，生活艰难。”尔雅摇了摇头，嘴唇张了张。他伸指抚在她唇上，“我们自幼都经历过许多的分离，我何尝愿意象父母那般地艰难熬过。”
　　尔雅心中一紧又是一松，顿时起了逗他的心思。她娇俏地微歪了脑袋，似笑非笑地道：“你出征在外，自然也不愿意听到家中传出你的新婚妻子离家外逃的消息。”
　　自懂事起，她便被告之不可随意与男子亲近。所以，即便俊俏如尹商，她也总是下意识里敬而远之。但是，她并不知道，对男子而言，卧榻之侧绝不允别人觊觎，哪怕只是远远观望。
　　说者无心，听都有意。杨肖脸色一阵阴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以前怎样，我不管。从今后，你心里只能有我！”
　　尔雅错愕地望进他恼怒压抑的眼中，不知道自己如何惹恼了他。见她一语不发，杨肖额角突突猛跳了两下，咬牙，“……你还在想……尹商么？”
　　尔雅自愕然中慢慢回过味儿来，心中顿觉委屈，有些忿忿地挣扎着要扯回自己的手。杨肖一惊用力，又怕伤了她，手一松，但仍是握住，声色俱厉地问，“是不是为尹商？”却不料他的妻子比他更拗十倍，恨他的多疑，也不辩解，只是倔强地瞪着他。
　　看着她受尽委屈似的目光，杨肖不禁有些气弱加气结。明明他是生气的人，怎么看起来反而她更象是委屈大如天？两人对峙片刻，杨肖率先败下阵来，转身望向别处。想到她孤身一人来到京城与自己结成夫妻，就连最亲的舅母都没有参加她的婚礼，不禁心头软了下来。可是想到那个无孔不入的匈奴人，杨肖恨不得银牙咬碎。
　　夫妻两人沉默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示弱。于是，两人也就没有注意到新居的前院传来的一阵骚乱声，还有突然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