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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新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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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景六年夏初,皇帝迫于压力终于下诏允杨肖完婚。
都说新婚之喜是天下第一桩喜事,可是这喜事伴随而来的是累事。接下来的两个月,纳采,向名,纳吉,纳征等等一系列繁琐的事宜,虽然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但也将下人们累得疲惫不堪。
五月初九,大吉之日。杨府披红挂彩,宾客盈门。杨肖一身红袍,骑着他同样披红挂彩的战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凝香馆去迎接他的新娘子。
凝香馆里,一大早就显得很热闹。新嫁娘静静地坐着,忍受着无数双手在脸上、头上折腾。直到日影上来后,丫环婆子们终于停了手。
“真漂亮!”众人口中一致发出惊叹。凤飞飞走上前,将新娘子化得精致的脸捧在手里仔细地瞅了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她的脸转向镜面。
尔雅怔怔地看着镜中那个盛装的女子,赤金凤冠,大红绣云纹御制品秩嫁衣,巴掌宽的腰束外围以一条玉珠链,更显得腰若细柳。珠翠满身,几乎认不出是自己。镜中人光彩夺目,她自认自己极平凡。她忙忙地要去揉眼睛。
“小心花了妆!”凤飞飞忙打下她的手,转身取过凌儿捧着的匣子。“还认得这个么?”
凌儿自匣子里宝贝地取出两只血滴似的耳珠来,交到尔雅手上。那两只玉珠儿躺在白晳的掌心,欲显得晶莹剔透,仿佛有灵性地闪着光。
凤飞飞神思有些恍惚,“它有一个名字,叫作泪痕。相传是情人的眼泪凝结而成,极为罕见。当年,他们三人得了这宝贝便戏言要送给天下第一妙人。后来,乐笙来了。她抢走了他,便将泪痕送给了小杨肖。再后来,小杨肖的父亲又将此作为信物送给了小雅……”
尔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由动容,右手不自禁摸了摸小小的耳垂。她没有耳洞!七岁前,母亲整日忧愁无暇顾她。双亲去世后,舅母生性豁朗,从不逼迫她做女子妆束。所以,至今她仍是一对天耳。想到舅母,她不禁一阵伤感,舅母终是赶不及她的婚期。
一位妆婆子看她一眼,以为她为此遗憾,笑道:“姑娘想戴也戴得,只是需得忍耐一下。一辈子就做一次新娘子,吃点苦不算什么!”
尔雅惊恐地看着她拿在手中的长长的针状物,忙用双手捂住耳朵。那对耳珠便飞出了楼去。
“呀!”众人发出一连串的惊呼。不知是惊诧于那耳珠要掉还是惊诧于那血似的两小点划过楼梯时放射也的万丈红光。
一只手突然将那光芒收了去。杨肖自楼梯上露出半个头来,既象是偷窥,又那么光明正大地,笑容可掬地走上楼梯,“我大喜的日子,让我的妻子见血可不太好。”
愣了片刻,众人回过神,抬头看看天,时辰未到呀。众手将杨肖往外推,“哎呀,大喜的日子,少将军怎么能进来呢。就这一半日地,还不能忍一忍么。”
“哎哎,我就说一句话。”
杨肖止不住脚步,将那对耳珠收进掌心,被推着往楼下去,一边转脸向尔雅喊道:“无论如何,你忍个一时半刻!”
凤无双笑看着众人往外推他。
十年来,这是凝香馆第二次往外嫁人。更何况还是少将军的喜事,于是聚集了全京师的百姓来观礼。百姓们都想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小杨将军娶得的夫人究竟生得何等神仙姿态。
皇帝最宠信的臣子大婚焉能不隆重。大婚的仪仗占据了整条大街,单是皇帝的赏赐就拖了老长的队伍。京中的老百姓啧啧称奇地聚在街道两旁,看着仪仗绵延数里。等到婚轿抬到杨家大院时,已经时近午后。
一阵花炮声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磺的呛人味道。新娘子的花轿终于到了。百姓们围在两侧极力想看一看新夫人的样貌,只是人山人海之中甚至连新娘子的红嫁衣都没有看清。
前院里,各级官吏,杨肖的袍泽好友聚了个满满当当。吵嚷声直冲云宵。
而后院的新房里却一片安静。听到丫头婆子们悄悄地将门关上,尔雅不由松了一口气,自己将凤冠取下来放在一旁,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栏上喘息。
忽然,门窗处发出一声轻响。她略有些紧张地将红巾找出来盖在头上。隔着红巾隐约看到一个男子进来。想着将要单独面对杨肖,尔雅不禁只觉得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腔子。
只是,他安静的站在门口望着她。过了会,他慢慢移动步子走到床边,稳稳地执起秤杆慢慢地挑开红盖巾。
鼻中嗅到一阵浓郁的酒味,尔雅略皱了皱眉,抬头望去。眼前的男子浅浅地笑了笑,将秤杆稳稳地放在桌上。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尹商?”
“乐师傅告诉我你要成亲了。她赶不及回来,但是我赶来了。”尹商温和地笑着,语气里却掩盖不住那一丝怅然。他直直地望了她许久,将一个盒子放在她手上。“我送姑娘的礼物。”
“谢谢。”尔雅没有打开盒子,也不去接触他的眼神。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们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
红烛猛地爆了个极大的火花。尹商目光温柔地望着一身红衣的她,眼底有着丝丝的情意缠绵。尔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一径地沉默。
远处的吵闹声渐近,尹商口唇翕动了下,终究只是笑笑,轻道:“姑娘一定要幸福!”说完在门被推开之际跃出窗口。尔雅微微失神地望着窗子。
杨肖好不容易挣脱了好友们的纠缠,轻快地推开门进来。他皱眉将红巾重新盖到她头上,再用秤杆挑开。“等不及了?”戏谑地说着蹲下身子望进黑漆的眸中。黑如墨染,清如晨露,似乎还暗藏着一点点伤感。见他蹲下身子,那双眸子里映进淡淡的笑意,没有丁点儿羞涩与不安。
二人目光就如此相胶着,伤感渐渐被温柔所逼退。他将那双纤细的手握住,感慨道:“能娶到你真是不容易!”
“你可是心有憾事?”她意有所指地望进他眸中,只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微挑眉,俊朗的脸庞上带着随性的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她。“如今却没有了。”
“是么。”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一丝不自在,声音清泠如水,悦耳动听。他心中痒痒地,将那双纤弱的手重新掌握起来,细细地抚摩着,“终于是我的了。”他漾着灿烂笑容的脸望过去,却见他的妻子转开了脸,目光带着忧郁穿过了窗子,落在不知名的什么地方。新婚之夜!杨肖有些不悦地看着她清雅的侧脸。看她久久不说话,不禁皱眉,“想舅母了?”
“舅母曾说过,要看着我出嫁。可是,我真地出嫁了,舅母却赶不及我的婚礼。当初,舅母说过,一不嫁候门,二不嫁披甲人。真是造化弄人!”
她走到桌前,倒了两杯水酒,将其中一杯送到他手上。“自今后,请你顾念家有弱妻,生死场上,务必保重。”镇静地说完,一双眼睛恳切地望着他。
他瞪着她,心下有些忐忑。他不是没有看到打开的窗子,只是不愿意在新婚之夜因为尹商而让她心有旁鹜。只要想到临回京前尹商欲言又止缠绵悱恻的神情,他就觉得胸口不顺畅。而他的新婚之夜,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妻子心事重重。忽然听她如此一说,不由长舒了口气。
“成婚是委屈了将军吧?!少将军不是红颜知已遍天下么?将军不是还要解除婚约?”她微嘲地望着他笑。
“提那陈年往事做什么?”他被噎了一下,不自然地清咳一声,语气稍壮。“嫁入我家,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她惊奇地微挑眉,“是你不想娶我,我委屈也无可厚非不是?”
他气弱,转过脸不答。过了会儿,哼道:“父母之命,你怎敢违抗?”
“莫说不敢违抗,要是遵从父母之命,你怎会三番五次拒婚?甚至在我面前屡屡与红楼名妓交往。如今,你又摆出父母之命,少将军,你不觉得可笑么?”她说起那些年来的际遇,心中真地渐涌起委屈与恼意。忿忿地向前迈了一步,清冷的眸珠儿里跳跃着怒火。
看着她眼中蓦然燃起的怒焰,他不禁轻笑出声,气焰顿消。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心里有些怦怦然,却不愿意示弱,戒备地盯着他。他趋近俯下头,几乎与她呼吸相闻,“你,在嫉妒么?”一股温暖的气息袭来,她脸微热,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自禁咬住了嘴唇,“我那有嫉妒?”
见她脸上微泛红潮,容色顿添艳丽,他喉口一紧,不敢再逼迫,走到一边拿起那半杯酒。“你我既为夫妻,我自然不会再去花楼与人厮混,你大可放心。”语毕,一口喝下肚,眼角瞄着她的脸色,心中稍暖。“我自然也会保重性命!”
饮完合欢酒,杨肖举起酒杯口向下倒了倒,觉得头有些重。他在外面已被灌了不少的酒,稍一歇酒劲有些涌上来。很快地将身上繁缛的层层衣装脱去,侧身歪倒在床沿,涎着脸笑道:“不早了,睡吧。”
尔雅觉得是谁猛地捏了自己的心脏一把,跳得慌作一团。她揪着衣摆,语气微微颤抖。“你闭上眼睛!”
杨肖闻言,哑然失笑。眨眨眼,见她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轻笑道:“难道你要我整夜都闭着眼睛不成?”蓦然想到什么,他突然趋近,几乎贴在她脸上,疑惑地问道:“凤飞飞没代舅母教你洞房的事么?”果然,他的新婚妻子猛地涨红了脸颊。想到她唯一的亲人在定郡没有赶回来,他心中有些愧疚。转而又想到,春宵苦短,何苦纠结在这此不相干的事情上?他笑着闭上眼睛。只是闭虽闭了,听觉反倒更灵敏。
一阵悉悉索索地声响过后,身旁暖暖的若有似无的触碰让杨肖心如擂鼓。这几乎鼓噪出来的冲动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身体有些难以自抑的僵硬,难道面对她比面对强敌还要让他紧张不成?他深深地调整了一下气息。今夜,这是怎么了?
任何一个血气正盛的年青男子,即使他再洁身自好,面对洞房花烛夜这档子事都会有着活色生香的想象,产生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更何况这是他的新婚之夜,面对的是他明媒正娶,自正门抬进的结发妻子,你还能要求他做柳下惠么?
后发的酒劲催化着身子里的冲动,他轻飘飘地转过身去。眼前是散落一床的秀发,鼻端隐隐嗅到淡淡的香气。他有些恍神,鬼使神差地靠近那缕幽香。也许女子天生都有察觉危险临近的敏锐,尔雅微怔后,有些傻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逸的脸越靠越近,甚至那乌黑的眸珠里映出她的不知所措。她紧张地攥起了拳头。就在两人嘴唇相触的瞬间,短促地轻喊一声,转开脸去。
杨肖自迷瘴中清醒过来,心中有些烦燥。自从三年前她不辞而别后,她就再也不是那个憨喜的少女。她力持平静的神情总是让他心生怜惜。他微用力将她拉进怀中,手心挨到她柔腻的肌肤,虽仍隔着一层柔滑的衣料,仍有一股麻酥的触感顺着经脉直达四肢百骸,身子也燥热了起来。她皱了皱眉,微带慌乱的眼中各种情绪一闪而过,慌乱的一滴泪滚落枕中。杨肖怔住,稍稍松开臂膀,看着她凄楚的神色,不禁懊恼。
杨肖自小在宫中为当今皇帝伴读,见过的各色女子不下一百也有数十,艳丽无双有之,温柔甜美有之,泼辣敢为有之。自从军起,同袍们便偷偷带他出入花楼。那时年岁小,只是陪座喝酒而已。歌姬们知他底细,无不争相巴结攀附,想做他入幕之宾的时而有之。如若不是舅舅管教甚严,孩子想必都有几个了。但男子天性生来有之。后岁数渐长,为躲避逼婚,也曾有一二红颜知心,也只是当作友朋一般。女子的心思,他未尝不知,只是心不曾动过而已。
只是今日,面对着他的妻子,他却冲动地失了冷静。许是两人身世相近的缘由,再次相遇后,他总想着给她所有未曾来得及拥有的爱怜、保护、疼惜。只要看着她平和的笑容,他就觉得心里很温暖很安静。
然而,她只是顺从地伏在他怀中,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他却感受到她心中酸楚。杨肖心底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把,平息了下粗重的气息,嗓音有些粗嘎地问:“想舅母了?”
她避开他探究的温柔目光,却将脸埋进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腰背,低低道:“我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么?”他收回目光中的探究,心慢慢柔如绵,轻轻地爱抚着她柔滑的发丝,“傻话!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她抬头望进他眸中,含在眼中的泪珠泫然欲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杨肖心中泛起水一样的温柔,不自禁低头吻了吻那双倔强的眼睛,淡淡的清香又钻进鼻端。灯光下,她睫毛簌簌轻颤,粉唇如花。杨肖心神一荡,俯下身去……
微甜而软,比记忆里的柔软更让他沉迷,让他想吞进腹中。晕晕沉沉中,似乎听到这个清雅的女子喃喃地说着什么……
夜,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