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28、来客

　　自后园湖边的两屋楼上望出去，恰恰能看到长街边的一辆青色马车。看到车旁那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杨肖心中一动。他恼怒地诅咒了一声，顾不得与妻子置气，转身拉起尔雅，快步下楼往前院走去。
　　两人赶至前院，双双下拜。皇帝穿着寻常的青衣，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一手虚扶，目光中暗含着不明的的意味望过来。尔雅心中一凛，目光微微下垂，避开那锋芒。
　　“不必拘礼，平身吧。”
　　一道温和清朗的声音响在头顶。手肘被扶了一下，尔雅顺势起身，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听到杨肖笑道：“陛下，怎么会想到舍下来？这里刚刚收拾出来，还不适宜待客。”
　　皇帝转脸看看身周。家具都是新的，还能嗅到原木的味道。院里的花木稍有些不精神地耷拉着叶片，明显刚刚栽种不久。皇帝往长廊走上去，有兴趣地四处看着。
　　“你是朕的兄弟，这院子也太小了些！朕原意是赐你一座大宅子，才能配得上你的身份，不知你为何坚辞不受。朕最信任的大将军却住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儿，岂不是显得朕对兄弟太小气了？！”
　　忽然，皇帝转向尔雅，目光中闪烁着光芒，莫测高深地笑道：“夫人说，是也不是？”
　　“陛下言重了。”尔雅目不斜视，也不想去探究那目光中的含义，只将目光落在身前那双皂色的靴子上。“贱妾不敢。”
　　杨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皇帝的声音似笑非笑，“朕的兄弟为了夫人，连朕的面子都不给。夫人还有什么不敢，嗯？”
　　尔雅心中一寒。谁敢小觑了皇帝的一句玩笑话。是言出无意还是另有所指？她不敢妄自揣测，斜睨了杨肖一眼，唇角微掀，谦逊道：“陛下说笑了。”
　　皇帝站在两个台阶之上，低眉看着面前这个温婉淡定的女子，心中生出几分茫然。第一眼看过去，这女子甚至谈不上漂亮。想想自己皇宫中的各色女子，皇帝始终想不明白。不知道杨肖为何单单看中了她？而俊眉朗目的杨肖站在她身侧，真有些明珠暗投之憾！饶是如此，他那兄弟竟然丝毫不掩饰心中对她的情意，即便在自己这个九五至尊，有兄弟之谊的皇帝面前。皇帝微微皱眉，睨见那两人对了一个他所看不懂的眼神，那女子唇角笑涡一现即隐。顿时，皇帝目中光芒大盛。
　　“陛下，还是往书房里坐坐吧。”杨肖看着皇帝目中异常的光亮，心中暗暗不乐。
　　跟在皇帝身后微弯着腰的内侍见主子仍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女子，轻嗽了一声以示提醒。皇帝慢慢收回目光，向着书房走去。
　　待得人声消失在门洞处，玉贵儿自院侧的房中走出来，皱眉望着远去的那一行人的背影。
　　“你躲在哪里了？”自二楼下来的凌儿吓了一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在整理公子的书房……”玉贵儿心不在焉地回道。
　　书房里的事不可打问，这是公子最大的规矩。凌儿赶忙闭嘴，看了看他目光的方向，忍不住抱怨道：“陛下也真是的！公子刚刚成婚，这才消停了几日，他偏又来。陛下是不是看不得公子日子过得顺心……”
　　“只怕这蜜里调油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
　　玉贵儿没有理睬凌儿的牢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
　　“什么蜜里调油？”凌儿没有听明白，追问道。
　　玉贵儿却转头离开了，凌儿连声的呼唤都恍似没有听到。

　　皇帝端起茶啜了一口，目光一瞟身旁的内侍。喜田儿习以为常地招呼屋内的人退出书房内。君臣两人谈了些什么，外面安静站着的人都不知道。一直到落日的余晖将杏林居涂上一层金色，内侍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敲门，提醒宫里即将下钥。皇帝意犹未尽地站起身，目光一转，扫过静侍一旁的杨肖脸上。
　　“你大婚，朕没有亲自来甚是遗憾。但是，朕心中不时在挂念着。”他转身。喜田儿早捧着一个长长的漆盒侯着了。看那漆盒上的纹饰就知道盒中的东西价值不菲。“这些就赏给夫人吧。”
　　杨肖未动声色地打开盒子，脸色顿时微变。满目的珠光并不能打动他，但是其中那支手掌大的翠色玉佩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那上面刻满了云纹，正中刻有一个“汉”字。然而真正让杨肖吃惊的却是这块玉的来历。皇帝幼时体弱多病，先太后为求平安，特地向龙山祭祀为皇帝祈福。恰其时，有道人献上一枚仙石，道其上仙气充盈，可治百病保平安。先太后本只是一听了之，回宫后就让其时的御用匠人凿成可用之物。那匠人截口称赞是块好玉，遂制成了这枚玉佩。说来蹊跷，皇帝自佩戴此玉后，身子日见康健，连小小的发热都不曾有过。众大臣都说陛下有九龙护体等等。总而言之，这块玉便成了护驾功臣。
　　如今，皇帝竟然将此物赏给尔雅！如此天大的恩宠，杨肖却蓦地觉得心中发寒。他不动声色地将盒子盖上，“陛下，这礼太重了，臣不敢收。”
　　皇帝漫不经心地笑笑，在他手上拍了拍，“不算什么，朕有什么必少不了你……”室内空气顷刻间僵了一下。皇帝觉察到因为自己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情绪而引起的微妙反应，忙手握在口边轻嗽了一声，“私下论起来，你的夫人便是朕的弟媳。”
　　内侍喜田儿微不可察地飞快扫了眼杨肖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川’痕，声音轻柔地道：“陛下的厚意，将军何不代夫人收下。将军为国祚以性命相拼，陛下常向我们提起不知如何赏赐。将军好大的福气！”
　　他的口气软中带硬，听起来象是向杨肖示威。然而，皇帝却听出了几分不同的意味。他眸中光芒一敛，扫了喜田儿一眼。
　　杨肖眼帘垂下，不让人看见眼中的情绪，恭敬地将漆盒放在堂中，“如此，臣代拙荆谢恩。”
　　皇帝挪步往外走。垂花门下，他站住脚步。“朕特许她可与宫里多走动。”
　　杨肖身子又是一僵。
　　紧接着，皇帝轻描淡写地接道：“这才显得咱们兄弟亲近么。”
　　杨肖抿了抿唇角，将俊雅的脸形拉出一道刚性的线来，声音里带着无奈。“她自幼长在定郡，回到京都水土不服，时常身子不适。入宫怕会将病气带进宫里，为国祚计，怕是极为不妥。”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杨肖抿紧的唇角，朗声大笑着往门外的车走去。上了车驾，皇帝又探出头来，向杨肖笑道：“你是怕阿离为难于她吧。朕，这才发现，原来你也是个痴情种子。”想了想，又皱眉。“可是，不久，你又要去代州。新婚燕尔，朕也不忍心。怎么办呢？”
　　杨肖心头一动，抬头望去，却在皇帝脸上捉到一丝极快消逝的笑意。他唇角微翘，慌忙俯身跪倒，以头贴地，口气中带着顽笑地道：“多谢陛下。”
　　皇帝一怔，“你谢朕什么？”
　　杨肖大声道：“陛下方才不是允了臣带妻子同赴代州么？”
　　皇帝眼中的笑意顿时僵住。转脸看了看喜田儿，口气略不稳，“朕几时说过？”
　　“陛下怜惜臣下新婚，不是要让臣带妻子赴任么？”杨肖故作疑惑地抬头。
　　喜田儿微躬着背，掩住嘴角的笑意，玩笑似地道：“将军果然如传言中的儿女情长。陛下允了将军又添一桩美事，将军更心无挂碍为陛下解忧了。”
　　皇帝嘴唇蠕动了下，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色微微涨红，他极快地将车帘放下，“起驾。”
　　喜田儿跳上车辕，匆忙间回头，冲杨肖扮了个鬼脸。杨肖站起身，笑着拱手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