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23、夜宴

　　月圆之夜，漂亮的匈奴姑娘们燃起了篝火，围绕着火堆载歌载舞庆贺王妃的康复。
　　尔雅安静地坐在毡帐一角。她穿着哈日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少女时代穿的毡裙。匈奴人的毡裙非常贴身，将她衬得腰若弱柳，行走间如扶风而行，竟连左贤王也意外地赞了声。
　　自从那次惊险的会面过后已有数日没有见到杨肖了。她知道他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但是，她隐隐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暗流在向她涌来。自从将王妃的病治好后，人们对她奉为上宾。然而，只要想到呼图吾斯那凶残异样的目光，她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正自冥想间，左贤王微笑着站在她面前，颇有些意味深长地举杯，“姑娘，请让我代表我的子民向你敬一杯。”
　　尔雅忙站起身，自身旁一位侍女手中接过酒杯，举杯饮尽。
　　左贤王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向她竖起拇指，“姑娘不但医术高明，倒有些我们草原人的豪爽！”他回身，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把长有寸许的精致弯刀。“前日，听王妃讲姑娘不喜金玉之物，这把弯刀是我珍藏多年，请姑娘务必收下。”
　　尔雅正要推辞，王妃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笑道：“姑娘且莫推辞。宝刀送英雄，姑娘堪比我们草原上的英雄。”
　　一旁的众臣子也同时豪爽举杯，“姑娘一定要收下。”
　　布图笑望着尴尬的尔雅，扬声道：“姑娘收下吧，我们草原人送出的东西若要收回的话，可是自打耳光的。”
　　众人应和.。“是的，是的，姑娘是嫌我们的礼物太轻了？
　　“……”尔雅无语应对，轻脸见那些粗豪汉子满脸的真诚，豪气大增。双手接过左贤王手中的弯刀，爽朗地举杯。“如此，我也需得回敬一杯，多谢礼物。”说完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尔雅觉得有一团火烧了上来，脸颊跟着发烫，连听觉都有些模糊。
　　耳边传来各种敬酒的声音，语气各不相同。尔雅只得一一回敬，随着王妃的脚步移动着。只是心魂却仿若出了窍，飘飘荡荡地跟在身后。各种奇怪的声音纷至沓来地涌入耳中。
　　“……不过是南人的伎俩罢了……有朝一日……”
　　“……迟早落在我的手中……”
　　有道炽烈恶意的目光落在脸上，她心一抖。王妃转脸，嘴唇动了动。她神思恍惚着，根本听不进耳中，却下意识地仍是笑着作答。
　　突然，手臂被撞了一下，她一时没抓稳，手中的半杯酒摔得粉碎。清脆的响声顿时让帐内的声响消逝殆尽。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吓得浑身哆嗦着，慌忙俯地求饶。她稳了稳神，微弯身将那侍女扶起，“不打紧！”
　　那侍女低着头躲闪着她的目光。
　　王妃和言悦色地唤侍女重新为她斟满。那侍女战战兢兢地握着酒壶，看着那双白晳的手，她忍不住又投过去探究的目光。那侍女一味地低垂头，不与她眼神交汇。她茫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喉，心中忽然慌得厉害。

　　布图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虽然因为王嫂的病愈使王兄的态度大大转变，但王兄身边还埋着王庭的人，难保不在紧要关头出手破坏。想到杨肖昨夜说的话，倘若此刻有人意图作梗，那可是手到擒来。如此紧要的时刻，他不想任何意外出现。
　　目光似不经意地散过四周的人群。突然，一个高挑的侍女的身影落入眼中，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低头仔细地搜索记忆中相似的脸。有生之年，他在王庭待得时间最长，所认识的女人也只有王庭内外。王庭？！他心头一凛，顿时惊得坐直身子。周围的族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吃惊地望着他。
　　他一怔，忽然回过神来，就势举起一杯酒。“让我们共举杯，愿王嫂身体康泰！”
　　气氛顿时热烈，众人纷纷跟着站起齐声祝祷。
　　布图见气氛已经足够浓烈，站起身钻入拥挤的人群，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匈奴人向来豪放，嗜酒如命。见他过来，族人都蜂拥向他祝酒。于是，他前进的步伐被拖得极慢。不待他走近，呼图吾斯摇晃着拦住了他的去路。“布图，来，我和你喝一杯。”
　　两人素有嫌隙。自归来后，这个呼图吾斯事事与他意见相左。既然他找上门来，布图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拖住。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豪爽地与他连斗几碗。如此一来，他便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一时，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来观战，以至于左贤王假借不胜酒力消失了都没有人发现。
　　布图借着酒碗的遮挡，悄悄向身后做了个手势。此时，想必杨肖也已潜入王帐，但盼这一场密谈能带来两族的和平。
　　呼图吾斯棋逢对手，斗得兴起。两人频频举杯，一旁围观的人纷纷叫好。
　　布图举着酒碗，暗暗思忖。他只需拖住众人的目光，给杨肖争得一时三刻。但愿期间不要出现任何意外。心中焦急，他面上却不露分毫。第四坛酒尽后，估量着时间足够，他佯做不敌，摇晃着认输。围观的人也兴味索然地离去。
　　布图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向人群另一侧挤过去，只是，一闪开拥挤的人群就再也掩不住脸上的焦急不安。四围都找过，却没有看到尔雅的身影。
　　人群欢呼着开始跳舞。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不管是小伙子还是姑娘们，到处都是欢快舞动的人群，没有人发现宴会上有几人不见了。
　　布图紧张了。临行前，杨肖诚挚地拜托他保护尔雅的安全。他信誓旦旦地应了……
　　或许酒劲有些上来，那侍女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忽然知道那侍女的身份了。他心中一沉，脚下急切地向外围挤去。

　　黑色的夜空下，繁星便如一颗颗银色的小钉钉在黑色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照耀着充满着阴谋的人间。
　　身体里象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尔雅坐在一丛草中，想借着露珠来浇熄身上的灼烧感。周围的人声渐远，她下意识地将脸贴在地面草丛之上，任凭草浪将自己的身形掩没。
　　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她知道酒中被人动了手脚。她若无其事地换下王妃手中的那杯酒，并在第一时间找到这个地方将那酒吐了出来，并吃了一丸自制的解毒丸。只是，很显然她低估了酒中的毒性。此时，她已经觉得双唇麻木，五腑六脏仿佛着了火移了位。
　　倘若不是暴死，也许死前披着满天银钉般的繁星作装饰是不错的选择。她自嘲地想。五内俱焚的痛感令人难以忍受，她忽然庆幸不是那个受尽病痛折磨的王妃喝了这毒酒。
　　远远地，尚能听到乐声。面前的草急速地分开，有些模糊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皮上，一双——牛皮靴子？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皮肤被冰凉的触感浸得无数汗毛竖立。她想立刻躲开，却只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脖颈。
　　“虽不是什么国色，也算清秀可人。可惜了，你这一身的医术！幸而那姬提醒，不然要错过你这小美人儿了……”
　　那姬？是那姬害她？
　　面前的人蹲下身来，一只手钳住了下巴。在她模糊的视线里，仍然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张凶狠的脸。那贪婪淫邪的眼神，她无论如何不会忘记！
　　“你倒是反应极快，可惜，却解不了那姬下的毒。”呼图吾斯冷笑，拇指在她的脸上轻轻揉搓着，享受着滑腻的触感。“这上好的绸缎，杀了多可惜？！”他眼中涌起浓烈的沉迷，“你们南人，就是这肌肤让我心痒难耐……”他微俯下头，轻轻地贴在她脸颊上，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这什么味道……总是……总是让人……”
　　手边就是左贤王送她的弯刀，一毫的距离却让她心中生出无限的绝望。
　　身子有些冷！她瞪大的双眸中那黑色似乎要涸出眼眶来。
　　“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两腮，强迫她张嘴。她睁大了眸子，又看到了深蓝的天空，还有一双深遂迷人的眼睛。那双眸子的主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离开。
　　耳边隐隐有风声送来的轻微交谈。
　　“……混蛋……”
　　“……大人，我……这小娘子破坏了大事……”
　　“……滚……”
　　声音压得更低了，她听不到。那双眼睛再次映进眼中，那里面闪过异样的情绪，痛楚却又夹杂着庆幸……
　　那双眸子凝在她脸上，与她的目光纠缠片刻，慢慢靠近。一种干爽的气息扑鼻而来。她蓦地瞪大了双眸。一只干燥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她的唇被一个温软的物体推开，有东西滑进喉中。
　　什么？她无法开口说话，惊恐万状的眼神却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那双眸子的主人深深地看着她。片刻，那张熟悉的脸自眼前消失。
　　脚步声远去，静谥的草原上又只剩下她一人。劫后逢生的眼泪还没有流出，却戛然而止。脚步声又近了。
　　“小娘子，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眸内终于出现裂隙，恐惧与绝望将她整个笼罩。
　　…………
　　…………
　　只听了布图粗略片言只语的杨肖即刻暴走。
　　布图看着他疯狂的寻找的身影，心中涌上深深的担忧。不单单为那个无辜的女子，还有部族的安全。他紧随在后，试图安抚这个危险的男子。然而他只回头望了他一眼，那目中的平静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请查实呼图吾斯和那姬的下落。”
　　杨肖语气平和。

　　那个侍女！布图迅速唤过身旁的从人低声问了句什么。那从人指了指夜色下的草原。不待他有所反应，杨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荒草丛中。
　　他抬起头，看着蓝丝绒似的夜幕，暗自祈祷。长生天，请一定要保佑草原得以安然度过今夜！
　　天色将明，远处的篝火早已经熄灭。布图与左贤王紧张地在帐内候着。
　　帐内忽地一亮，左贤王与布图震惊地看着杨肖满脸的血迹。他怀里的人毫无生气。兄弟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抹绝望。王妃伸手欲接过他怀里的人。
　　他目无表情地绕过王妃的手，直接扯了块毡毯将怀里的人包裹住，冷漠地道：“呼图吾斯死了。”
　　那三人硬生生将齐声惊呼咽回肚里。左贤王与王妃面面相觑，心中涌上惊恐担忧。
　　“大单于原意是要毒杀王妃，嫁祸于人。如今已没有退路。如何选择，相信布图应该更加清楚。”他平静地说完这一句，冷漠地出帐去。
　　望着那冷漠绝然的背影，布图不禁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