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殇》程歌行

12、变

　　京都的大街上风驰电掣般地飞过几匹马，卷起一溜烟尘。路旁的行人迫不及待地闪避着，唯恐被央及。
　　凤飞飞悠闲地坐在凝香馆靠窗的楼上，翻看着手里的帐簿。眼前卷过一阵旋风，将册子刮得纸页乱飞。凤飞飞纤眉一皱，站起身向楼下望去，骂道：“投胎找死呢？”
　　尾音突然吞了回去，她低头看着楼下那一身贵气的年轻人。一身赭红的袍子，隐隐带着股王气。凤飞飞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此人身份高贵。不管是那一位王爷，只要进了这凝香馆，还不都是为了寻欢作乐。凤飞飞只当作一位客人，不管他是何身份，这也是凝香馆大行其道的缘由。
　　随后，那年轻人向外走了几步，身后闪出杨肖的身影。凤飞飞一喜，又是一恼。这小子好端端的妻子不要，偏生要将小雅气跑了，如今竟还敢光明正大地寻花问柳。
　　那两人已施施然走了进来。凤飞飞眉头微皱着，心头已经有了计较，拎着裙摆下楼迎客。
　　“哟，这不是小杨肖吗？听说未婚妻跑了，怎地还有心情来我这里消遣？”凤飞飞眉梢微挑，笑着扫了一眼，已将他微带憔悴的容色收纳眼底。她不动声色地飞了一眼旁的贵人，“这位是那家的公子？长得真贵气。小杨肖，你的朋友也不早些让我认识认识。”
　　说着，她回脸唤过一位美人过来招呼那位贵人。年轻人轻摇着扇子，打量了一圈馆里的装饰，跟着美人往里面去。“肖弟，你和老板是熟识？如此的妙地，你也早点儿带朕……我过来。”
　　凤飞飞心头微动，又见杨肖居然破天荒没有回嘴，心中已经了然。她向那美人施了个眼色，那美人便缠着年轻人往里间去。年轻人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更何况杨肖也在馆内，也就放心地跟着里面去了。
　　凤飞飞拖起杨肖往楼上去，“怎地，不去找她了？你决定就此放弃了？”
　　杨肖怅然若失。“阖府出动，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他苦恼地挠挠后颈，在凤飞飞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失意，只是口气却很坚定，“自然不会放弃，总归她还是我的妻子。”
　　“她既走了，自然是不愿意做你的妻子。”凤飞飞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涂着红蔻的手，“她在京都没有任何可依靠之人，除了你！她既躲你，可见是死心了。”
　　杨肖听了心中愧疚。“凤姨，你动用你的眼线找找。也许，她回不去定郡，又回了京都也未可知。总之，总之……”他咬了咬唇，眉间闪过一抹坚毅。“她若不回来，我便等她下去。”
　　凤飞飞咬了咬丰润的嘴唇，见他一脸真切的着急，心底的怒气稍稍消了些。“倘若永远寻不着？”
　　“倘若一日寻不着，我便一日候她。倘若十年寻不着，我便终生不娶。她若知道，总不会躲着永远不见。”
　　凤飞飞睨了他郑重的面色一眼，心底略略满意，假仙地劝慰道：“你即抱了此心，那也就不必着急，她迟早是你杨家的媳妇。”
　　杨肖心底微动，下意识向她脸上望去。
　　凤飞飞明知他有疑惑，故意不去理睬他。任他胡思乱想着，忽然，她问：“今日来的人是什么来历？”
　　杨肖转了转眼珠，神秘地笑道：“凤姨，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以免给凝香馆带来麻烦。”
　　凤飞飞白了他一眼，心底了然，也不再追问。唤来侍女摆上酒菜，又让凤无双过来坐陪。她转身下楼，心里终究记挂着后院的人。她终究逃不过冥冥中的注定，为那人伤了一辈子神，如今还要继续为他的外甥女打算。想起在花楼上相遇的情景，她就觉得恍若隔世。
　　那日，她有事去城内有名的妓馆花楼。热闹的楼廊之上，客人居然被扔在一旁，莺莺燕燕们围作一团。她好奇地过去看，就见那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姿色倒是寻常，只是明眸流转间，眉宇中依稀有着那人的几分神韵。京都盛传，婚期在即，小杨肖拒婚，未婚妻愤而出走。杨家满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出乎众人意料地，小姑娘却安静地躲在妓馆内。她看着那几分神韵，不禁心头泛起酸楚，一时可怜便将小姑娘偷偷带回凝香馆。虽然小姑娘在妓馆安之若素，只是，她总觉得那种地方不适合小姑娘居住。所以，小姑娘顺从地跟着她住进了幽静的后院，被她藏匿起来。如今，杨家人尚不知晓。
　　转过长廊拐弯处，视线被扶疏的花木遮住。只是，那边的声音却真真儿地传入耳中。
　　“姑娘师从那家？”这声音倒似是今日来的年轻贵人。只是，他在和谁说话？
　　“我没有师傅，都是舅母教我一些粗浅的……”
　　凤飞飞心中一惊。她紧走几步，转过花木结成的绿墙。果然，那年轻人坐在石椅上，正兴味盎然地与对面的人说话。
　　那年轻人背对着她的方向，身姿挺直，隐隐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霸气。凤飞飞心中略略不安地猛跳起来。她拍拍僵住的笑脸，换上一副较冷淡的表情，缓缓走过去。
　　“怎么乱跑？难道不知道前面人杂么？”
　　看到凤飞飞过来，尔雅欢快地站起身迎过来，略微害羞地吐了吐舌头。“凤姨，我待着很无聊。您又不准我出去……”声音越来越低。
　　凤飞飞拖起她纤巧的手，向那一直看着她的年轻人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客人莫怪。”
　　年轻人目光一闪，掠过一抹不明的情绪，淡笑道：“无妨。”他宫里佳丽何止三千？然而，那一个不是心存算计，期望着他的恩露能够绵长不衰。这里的人不知道他身份，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神态让他觉得心态极为放松。
　　凤飞飞心中一紧，勉强笑笑，“姑娘家不便见外客，倘若客人喜欢，让别的姑娘相陪，如何？”不待那客人反应，她牵起尔雅纤巧的手转身。只是刚一转眼，瞟见杨肖转过了长廊。她眼珠一转，将桌上凤无双遗下的纱帽带在尔雅头上。
　　“既身在馆内，又何谈不见外客？”年轻人眼神闪烁不定，语气凛然带着嘲讽。不待凤飞飞反唇相驳，他又转向尔雅，“可否请姑娘手谈一局？”
　　尔雅看了看凤飞飞恼怒的神色，心中略略不安。还不待她做出反应，杨肖已在年轻人面前落坐。“二哥，让我好找。”
　　不期然见到他，尔雅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下意识紧紧握住凤飞飞的衣袖。凤飞飞安抚地拍了拍她泛白的指节。
　　“姑娘？”那年轻人锲而不舍，眼中跳跃着一簇奇异的火苗。杨肖也转过脸看来，目光平淡地扫过，略略一怔，便又低下了头。
　　他对她不感兴趣！尔雅心中一阵难过，不愿意给凤飞飞惹上麻烦，强压下心中的委屈走过去，声音因压抑而略显沙哑。“凤姨开门做生意，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见不得人，那公子的行径岂不是也见不得人？”
　　那年轻人顿时眸色转深，一股幽幽的火焰蹿了出来。杨肖听到这犀利的反驳，不禁收回走神的心，诧异地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而一旁的凤飞飞眼神里闪过一抹骄傲。
　　“既公子喜欢，我却之不恭了。”尔雅在年轻人面前坐下，目光冷淡地望进他眼中。“只是，还请口下留德。”
　　“嗯哼。”杨肖不由暗自佩服这姑娘的勇气，想必若是她也会如此维护于他人。脑中未婚妻的泪眼一闪而过，他轻咳了一声，下意识挡在那姑娘面前，口气轻松地缓和着。“二哥的棋艺天下少有人出其右，还是由小弟来对姑娘两手。”他又转过身，悄悄向凤姨眨了眨眼。“凤姨，姑娘？”
　　尔雅收回目光，却不去看他，“愿意奉陪。”
　　凤飞飞心中暗喜。她向来不畏强权，大不了撤摊子走人。如今，尔雅又狠狠为她争了口气，那有不战而降之理。即刻命侍女摆上棋盘，看着那一对璧人丁丁当当地对战起来。一个是自恃势强不肯下狠手，另一个却因为心中委屈狠下杀手。一局下来，杨肖竟然输了。这一输反倒激起了好胜之心。第二局，双方毫不相让，竟也战了个平手。这一来，就连一旁阴沉着脸的年轻人都被吸引了。
　　那一对未婚夫妇，你一子我一子，就见两只或修长白晳或纤巧滑腻的手一来一往，频繁在棋盘上穿梭。谁也不愿意先放弃认输。少年皱着眉，俊雅的脸神色多变，一双皓星似的眸子专注地盯在棋盘之上，间或瞄一眼面前的人儿。小姑娘紧紧咬着红润的下唇，眉宇间一片认真，即便渐落下风仍不肯放弃。
　　凤飞飞不禁出了神。都说少年夫妻，原来少年夫妻的妙处在此！他们还没有夫妻的自觉，只是喜之，悦之，斗之。目光流转，忽然看到那年轻人眸中大放异彩。凤飞飞心中一凛。
　　待残局过后，凤飞飞故意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道：“今日也太迟了，不如改日再战。”
　　杨肖意犹未尽地站起身，陪在年轻人身侧一块向外走。
　　凤飞飞目送那两人远去，心底涌上一丝疑虑。小杨肖竟然没有认出来？而且竟一点儿怀疑都没有？想到他在楼上所说的话，一个血气方刚少年，当真心已定了？
　　当夜，凤无双捶着酸痛的肩走出房门。月色如银，映出院中两具魁梧的身形。
　　“谁？”
　　话音未完全出口，凤无双软软地靠在柱子上。那两人相视一眼，极快地向尔雅的卧室走去。凤无双虽然浑身无力，眼睛却瞧得分明，如今见两个男人居然冲着尔雅去了，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只是苦于喊不出声。
　　那两人施施然进屋，出来时肩上扛着一物。一人微转身将门带上，肩上扛物的人微侧身与同伴对视一眼。借着如银的月光，垂在那人肩上的物便显出形来。居然是尔雅熟睡的脸！凤无双使劲力气想挪动，不禁向一旁倒了下去，眼见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突然间，一双手极快地趋前扶住她，将她斜靠一旁的柱子上。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花木香气，这香气？
　　那两人见斜刺里冒出个人来，不禁吃了一惊。三人一语不发斗在一处。如银的月光下，就见到拳来脚往。凤无双目光紧紧地盯着被扛在肩头的尔雅，生怕他们误伤了她。数十合下来，就连凤无双都看得出来，那两人渐渐不敌。果然，那两人似乎怕身份被人识破急于脱身，见不敌，便放下肩上的人逃了。
　　那修长的身影抱起地上的尔雅，经过她身边，忽然附在她耳边，“告诉凤飞飞，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即日送她离京。”说完，抱着怀中昏睡的人送进室中。
　　凤无双愣怔着，这声音也有些耳熟，似在哪里听过？那人出来，转脸看了看她，一手在她鼻前轻轻一挥。一股淡臭传来，凤无双觉得力气慢慢回到身体里。他微低着头，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若我料得不错，过几日让杨肖去定郡的旨意便会下来。”
　　“杨烈？”见那人要走，凤无双脑子一阵清明，急促地轻喊出来。那人一顿，轻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凝香馆又来了一位贵人。凤无双看着面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不禁嘴里发苦。这两日是怎地了？虽然平日凝香馆生意极好，只是，居然也将皇室中人惹了来便有些不妙了。看着小姑娘娇横任性地声声唤着杨肖的名字，凤飞飞不禁皱眉，想起凤无双告诉她的话，不由替尔雅的处境担忧。倘若真嫁与杨肖，两人间夹着这位骄横的公主，她那直性子岂不只有被欺负的份儿？更何况昨夜的事……
　　想必，当年的那人也是为此而甘愿与乐笙远赴定郡定居。凤飞飞目光转向吵闹不休的小姑娘处。杨肖扔掉棋子，即便不知面前的姑娘是什么人，他仍有些无奈地挡在前面，望向公主的目光渐渐严厉。离公主小手一挥，眼看着尔雅的脸上就出现五指山。凤飞飞脸一沉，忽然见杨肖一把攥住了公主的纤手，厉声喝斥了句什么。离公主受惊地瞪着他，然后，转身呜咽着跑了。
　　凤飞飞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向凤无双倦声道：“你说得对，秘密送她回定郡吧。就告诉她……”她略沉吟，“……日后有缘，必还能与杨肖再见。”
　　凤无双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
　　不知公主如何向皇帝哥哥央求，几日后圣旨果然下至府中。杨肖再赴定郡，即日启程，婚事再延三年。
　　三年！凤无双目送马车渐渐远离视线。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而三年后，女子岁数也已不小了。更有甚者，或者这位姑娘死于非命，那这婚约就得取消了。她暗暗忧心。
　　自古以来，凡是与皇家沾边儿都是祸福参半。弄得好，平步青云，一生得意。弄不好，就只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了。历史上，因为娶了公主而弄得家破人亡的例子屡见不鲜。以杨肖的人品，绝对是驸马的不二人选！但是，以杨肖的性情，那绝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这也是老太君极力避免他娶公主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注定与杨肖牵扯不清的尔雅会不会受到牵连。无论如何，杨肖临赴定郡之前，凤无双仍隐讳地告诉他，尔雅回了定郡。

作者有话说

　　那一对未婚夫妇，你一子我一子，就见两只或修长白晳或纤巧滑腻的手一来一往，频繁在棋盘上穿梭。谁也不愿意先放弃认输。少年皱着眉，俊雅的脸神色多变，一双皓星似的眸子专注地盯在棋盘之上，间或瞄一眼面前的人儿。小姑娘紧紧咬着红润的下唇，眉宇间一片认真，即便渐落下风仍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