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缘记》须臾华颠

8、龙家四少

　　这么快？本神君一愣，再定睛一看，真的到了。
　　不过本神君万万不曾料到，目的地居然是个花园。且这个花园并非是个如整个系离殿一般简陋萧瑟的花园，或者说，它和整个系离殿十分得不搭。
　　这是一个十分精致细腻浑圆完整的花园。
　　有花有草有鸟有树，有假山瀑布，有池塘锦鲤睡莲，还有一间小小的木屋。从冷寂凄清的正殿一路走到此处，竟有一种渔夫穿过山洞乍见世外桃源的豁然开朗之惊喜，令人不由的眼前一亮。
　　粉粉嫩嫩的团子正拉着年岁一般大小的锦衣娃娃蹲在地上，折了根树枝津津有味地写写画画，不远处一个水蓝长衫的男子懒洋洋地倚在树边翻看着什么，偶尔抬头看看两个玩得十分欢乐的小家伙。
　　本神君扯着端华大爷的袖子轻手轻脚的凑上前去，然后甚是愕然的发现团子同那个锦衣娃娃——本神君英明神武地猜测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家幺子——在下井字棋。本神君着实觉得，连井字棋这等十局九平的东西这两小娃娃都能玩得如此专注投入，委实是令人觉着倍感心酸。——你们到底是多没童年没游戏没乐趣啊！
　　端华大爷不曾扯回自个儿的袖子，十分乖巧的任由本神君拉着，轻轻地咳了一声。团子应声回头，瞅着本神君便是眼前一亮，毫不犹豫的扔下树枝猛扑了上来，起身回旋曲膝扑倒，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娘亲！”
　　……
　　好心情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端华那厮毫不客气的“噗”地笑出声来。本神君磨了磨牙横了他一眼，默默告诫自己风度风度，万万不能对着这个只见过三面的混蛋做什么有失形象诸如把他仍被本神君扯在手里的袖子咬烂之流的事。
　　说来惭愧，本神君端端一株正正经经的桃树，奈何被那个禽兽修成的狐狸师傅操练久了，不留神便染上了些兽类的毛病，一生气就想咬人。——断断不是本神君炸毛什么的呢。
　　那厮伸手把他儿子从本神君怀里扯出来，笑吟吟地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团子乖啊……你爹还不曾将阿采娶过门，是以你先且还不能叫他娘亲。”那厮一本正经的教育儿子，“姑且……就先叫你娘亲先生罢。”说着，还做出一副“真真是委屈儿子你了”的形容。
　　……二师姐曾说，凡人的适应能力是四海八荒内最强的，他们往往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囧啊囧啊就习惯了，怎么着怎么着就习惯了……本神君彼时觉着十分神奇，然现下想来，本神君比起凡人想是也不遑多让，被这几人说啊说啊，本神君也……咳，到不能说是习惯了，而是……麻木了。
　　你被人拿雷天天劈啊劈啊，你也会习惯的。——说不定还会绝缘。
　　本神君抖了抖嘴角，轻咳两声，也摆出了一副一本正经的形容，温言软语严肃正经：“团子啊，你要晓得，你爹方才来时已然应允我了，日后你爹带你到了青丘，你便只能管你爹叫娘亲了——虽说青丘比九重天是松散些，但该有的规矩也还是会有……是以趁着现下你还能管你爹叫爹，你赶紧多叫两声吧。”本神君甚是语重心长，挤出一副“真真是委屈团子你了”的表情。（这里说的是之前端华神君深情款款的说“你若是不愿的话……夫也可以”……咳，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记得远目……）
　　端华那厮呛了一下。
　　本神君心中甚是快意。
　　只是可怜了团子啊……他迷茫的看看本神君，有迷茫的看看端华那厮，困惑的喃喃：“娘亲？先生？父君？父君是娘亲，娘亲是先生，那父君就是先生……那娘亲呢……”他快蚊香眼了。

　　倚在树边的水蓝长衫将手里的书卷了卷，拢在嘴边干咳了几声，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原来九重天的神仙都是这般打情骂俏的……”
　　……你才打情骂俏你全家都打情骂俏，本神君听到了哦本神君很记仇的哦！
　　端华神君对着水蓝长衫又恢复了气度形象，施施然摆出一副大爷——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样子，再次摸了摸团子的头，冲着那水蓝长衫笑道：“四少爷今日怎有闲心上这九重天来了？”顿了顿，又扭头对本神君介绍：“这是九龙殿的老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算是稀客了。”
　　水蓝长衫懒洋洋地挥了挥袖子：“我上你这来是为了哪般你还不晓得么……”他悠悠然的开口，无意识的瞥了本神君一眼，忽的顿住，眼中猛地迸出一种名之为“八卦”的光彩，卷成筒的书遥遥指着本神君，那叫一个且惊且喜，脱口而出：“你，你便是传说中让端华拒绝了貌美如花体贴温柔的长公主，蟠桃宴上也敢摆架子晚到的端华的未婚妻采薇神君？！”
　　他这串话说的一溜子快，一反先前懒洋洋慢吞吞的形象，本神君彼时生生被震在原地，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哇塞这人说这么长一段居然不用换气真厉害”，一念转完才反应过来这货说了什么，已然是慢了半拍，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天见可怜，想本神君这个把万年来一素都是个低调内敛克己复礼深藏身与名的好神仙，青丘都不曾出过几回，四海八荒的估计也没几个认得本神君，却不曾想……此番声名远扬，竟是因了这些个奇葩的事情声名远扬了。本神君顿时上出了些世事无常之感。
　　至于什劳子的“貌美如花体贴温柔的长公主”，“蟠桃宴上摆架子”云云……咳，长公主是否貌美如花体贴温柔也就不多说了，这东西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是非非还得交由端华大爷评判……那个摆架子的事……本神君想起鹄悦那日的“左转右转右转左转”，微妙的便是一阵蛋疼，愈发苍凉唏嘘起来……真真是一言难尽啊……
　　本神君心中风起云涌惊涛骇浪很是不平，若是现下在青丘，本神君只怕是要同这水蓝长衫好生“理论理论”，反正青丘师傅最大，本神君桃假狐威起来一贯很是顺手。叹奈何……九重天到底不是青丘，闯了祸也没有一个师傅来收拾，总是不便乱来，只好扯扯脸皮，冲着水蓝长衫草草做了个揖，僵笑道：“不才正是区区。”
　　阿弥陀佛，子曾经曰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神君果真是个俊杰。
　　水蓝长衫眼神愈发明亮，略上前了几步，反手拿那本书指着自己笑道：“幸会幸会……在下龙四，同神君神交已久……”本神君心说本神君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神交”，然龙四显是没有修炼过如读心术之流的神奇功法，兀自笑吟吟的继续道，“今日得见好生欢喜，实感缘数之奇妙，天道之无常……”
　　本神君很是奇怪：“关天道无常什么事？”
　　龙四呛了一下，眼神闪烁：“想来天宫的神仙都很喜欢谈论天道……”
　　本神君诚恳道：“想来在下并非九重天的神仙……我只要听到‘天道’ 两个字就想睡觉。”
　　想当年狐狸师傅还不那么热衷于闭关的时候，本神君、二师姐等一干师兄师弟便日日被师傅拉着听他讲学，一讲便是七八个时辰，永远的以“天道”开头，“无常”结束，他不讲的时候便领着我们几个去听别人讲，诸如太上老君太乙真人，讲的都是什么“大道之行”啊，什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啊，什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啊……他们扯得唾沫横飞天昏地暗，我们这些个睡眠不足的晚辈在底下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久而久之，本神君听到“天道”两个字便打哈欠准备眯眼睡了，都不带酝酿感情缓冲阶段的。
　　龙四愣了愣，忽然猛抓住了本神君的手：“知音呐！天道实乃天下最无聊的东西了！”
　　大爷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唔……本神君倒是忘了，身旁还有个实打实的天宫仙君。
　　只见大爷以一种十分稀奇的眼光打量本神君，半响，甚为不可思议的问：“鸾筑真真是叫你来教导团子？”
　　本神君头皮一麻，心道糟糕，师傅果真不该叫本神君这等半吊子过来……这不，入系离殿一个时辰不到，就露馅了不是……有模有样的清清嗓子，本神君正色道：“上神……”
　　“现下阿采还是叫神君好些。”大爷居然说，“我现在只不过是个中品神君罢了。”
　　次奥！居然打断老子！本神君酝酿个情绪容易么！本神君好不容易想个由头把场子圆过来本神君容易么容易么容易么！！
　　顿了顿，本神君又不由想到端华大爷现下“不过是个中品神君”也是他为了对付魔君自找的，一代功臣不赏反罚乃至沦落到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便是因了龙四再此以免落人口实……委实是让人感慨天宫官场之凶险啊……真真不是一般仙君能呆的地方。
　　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甩下去，本神君继续从容道：“好吧，端华神君，你方才那句错了。”
　　“哦？”大爷很是大爷的挑了挑眉，“何处错了？”
　　“何处都错了。”本神君努力回忆往日狐狸师傅忽悠人是那一副莫测高深的嘴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深沉些，“凡事皆无定论，万事万物一体两面，庄周梦蝶与蝶梦庄周本无分别，神君自然也是如此。神君是你，上身仍旧是你，不过堪堪一个称呼而已，计较来去，又是作甚？桂花和木樨本为一物，他自也从不计较旁人唤的是木樨还是桂花，充其量不过一个雅些，一个俗些，神君着相了。”
　　“唔。”大神没有说话。本神君以为，他实是不忍揭穿本神君一不留神生生把西方那些个秃子间的术语“着相”硬生生的扯了过来，不由大大欢喜了一番。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也。
　　是以本神君心下大定，开始肆无忌惮的鬼扯：“再者了，天道者，清静无为，居于花草虫石大千世界，恒定而无常，异同参差，轮转有序。吾辈修道，为的便是一个‘悟’字，本是为悟道而论道，轮不论道实乃其次，悟不悟道方为重点，可是？”
　　大爷点点头，面色却颇有些古怪。龙四一脸似笑非笑，只有团子一脸崇拜，身为期待的看着本神君。本神君无视掉大爷古怪的面色和龙四促狭的表情，只看着团子深感欣慰，从方才那一堆自己都不知道逻辑在哪里的金科玉律中提炼出了精华所在：“然依着神君方才的口气，却好似是为了论道而悟道一般——实乃本末倒置了啊端华神君。”
　　大爷甚是配合的点头：“阿采所言甚是，某受教了。”
　　团子欢呼：“先生好厉害！”
　　——他居然没有叫“娘亲”，想是从方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中理清了出来了。本神君很是欢喜。

　　龙四猛然以书卷敲手心，生生吓了本神君一跳：“端华，你先前答应我的事现下如何了？”
　　唔？有内幕？？本神君猛地竖起耳朵，扭头同龙四一起巴巴地瞧着端华大爷，好奇得不得了，心下勾勒出一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名之曰：《龙家四少和端华神君不得不说的故事》。
　　……好吧，诚然是本神君想多了。
　　端华大爷矜持道：“快了。”
　　龙四讪笑两声：“甚好甚好。”
　　——你们讲话就不能清楚点吗！如此这般模棱两可是闹哪样！没瞧见本神君很是好奇的好吗！
　　本神君咬了咬牙，就好似又是猫爪子在心尖尖上挠啊挠啊挠，痒得不行又得不到缓解。然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本神君毕竟是一个十分有教养有素质的神君，总不好意思太明目张胆的在脸上写满“我很好奇我很好奇，你们在密谋什么通通告诉我吧”……咳，二师姐说过，好奇心害死猫。
　　诚然本神君同二师姐那只猫妖不同，乃是货真价实的桃树一株，然此时也不要太过好奇的好……
　　是以，本神君掩饰性的蹲下身，同团子一起——
　　下井字棋。
　　井字棋你妹啊天宫就只剩下井字棋这种既不寓教也不于乐的无聊游戏了吗！
　　堕落啊堕落……原来本神君也终有如斯堕落的一天……
　　本神君心中苍凉一片呐。

　　“阿采。”端华大爷温文尔雅的唤，“你且先在这陪龙九和团子上课，我同龙四有些事情要说。”
　　本神君连连点头，心道好在不是大爷也在边上盯着上课，否则就本神君肚子里那点稻草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眼见着龙四把大爷拉走，本神君兴致盎然的拿下井字棋的树枝戳了戳那绵绵软软不输团子的锦衣娃娃，饶有兴趣地问：“你叫龙九？”
　　锦衣娃娃细声细气的道：“我在家里排行第九，本体为龙，所以就叫龙九。”
　　“那龙四就是你四哥？你家岂非还有龙一龙二龙三之流……”
　　龙九点头：“那是我大哥二哥三哥……”
　　本神君“哦”了一声，由衷觉得这叫法省事的很，本神君在师门排老三，自然可以唤作桃三，二师姐便叫猫二，再一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万一出个什么狗五猪六鼠七蟑螂八……那不是哭都没地哭去么？也只有九龙殿那群龙家人敢如此硬气，无论怎么排都是威风得紧呐。

　　给小娃娃们上课比想象中的无聊许多，端华大爷万年前便可率领一干天兵天将轰轰烈烈的打一场化为传说的神魔大战，端的是法力高强本事通天，若团子真心想学些什么的话，大爷教儿子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大爷口口声声说是给儿子找教书先生，实际不过是寻个玩伴陪儿子罢了。
　　本神君随意教了几个简单的小法术，虽说无甚威力，然生活中倒也十分好用。让两个娃娃反复练习了几遍，便放他们随意去玩了。
　　然后……
　　又是井字棋！
　　喂喂你们到底对井字棋有多深的执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