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筱予

4、第四章

　　【第四章】

　　阳光。

　　晕染了红色的阳光透过眼皮映入一望无际的黑暗里，把我从沉沉的睡眠里捞了出来，我不得已用手挡住，指缝里却依然泄进流沙般的日光，窗帘怎么没拉？我记得我一向睡前会拉窗帘啊……翻了个身，脸靠在不够柔软的床单上，鼻尖擦过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我蓦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在医院。

　　操，怎么上这儿来了？

　　张晨予你傻逼的够可以啊，脑子没犯病也能大街上晕倒给人送医院？不过，是谁送的……呢？我胡乱抓着头发用力地记忆倒转，却始终想不起来倒在大街上的下一刻发生了什么，怎么想怎么奇怪，我很清晰地记得自己走在街上想的是杨栎，印象里还有杨栎的样子……

　　纳尼？杨栎、的样子？！现在的模样？

　　……做梦吧。

　　最后我推翻了以上的结论，啊哈哈怎么可能呢他哪里想见到我张晨予一向自作多情自寻烦恼，这人毛病多的是杨栎怎么可能会在街上撞见然后送人医院，他妈的以为拍偶像剧哪？！！我床单一拍，算了，起身走人吧，不过环顾病房一圈，这这这居然是单人病房？！路人甲给你送进单人病房！——他脑子真的没有被驴骑了吗？

　　“晨予，你怎么起来了？”房门一推，来者竟是乔知，他穿着运动服拎着个塑料袋，额头上冒出的汗告诉我丫正晨跑完给我送早餐。

　　“你，不用上班？”我抱着双手，没注意自己是眯缝着眼盯他。

　　“哟，还不是拜您所赐，”他一脸惊讶，嘴里还不忘吐我的槽，“要不是医院打电话给我说‘您的朋友张晨予’怎么怎么的，我哪会请假专门照顾你？”

　　“我怎么了？”

　　“我正加班呢，就有人用你手机打电话告诉我你晕在大街上了。”乔知白我一眼，“我不信，说哥们你骗人也该用个高明点儿的骗法吧，这机率小的就跟买彩票中五百万了。”

　　“再后来？”

　　“后来我挂了，加完班正想走人，医院就来电话了。”他递过杯豆浆，“我说你这病也病得太没预兆了吧？前天还活蹦乱跳得跟猴儿似的，今儿怎么就病怏怏的模仿药罐子啊？”

　　“乔知你够了，成天挤兑我。”我吸了一口，味道还不赖，“就昨晚风一吹，打了几个喷嚏，我就在这儿了。”

　　“您这喷嚏够神的呀，一下奔医院了。”乔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上看下看也没琢磨出个头，我拿过他袋子里的小笼包，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他像是想通了，眉毛一挑：“又想杨栎那混小子了？”

　　“我呸！”靠，豆浆都喷一地了。

　　乔知乐了，笑得半天见牙不见眼：“还真是啊？”

　　“我想他干嘛？自觉犯贱啊！”我狠狠瞪他一眼，没觉着自己打自己耳光，过半天才反应过来，“靠！”

　　“我还真想不明白了，”乔知托着下巴又对我进行全身扫描，“怎么你每次一想他，身体就出毛病呢？”

　　“啊？”

　　“啊什么啊，你想想你每次生病不是因他而起，病入膏肓了还念叨着人家名字，跟什么似的。”

　　我摸摸发烫的脸，还真是。

　　“还有啊，昨天真是路人甲打电话给我的？”他又犹疑了一下，叫我拿手机给他，刷刷拉着联系人名单，“我也没被你紧急设定按一，一开通讯录就第一个呀。”

　　“呃……”我不自觉地别过脸，看到没拉好的窗帘，突然间想起从前杨栎就没拉窗帘睡觉的习惯，他家在顶楼，路灯照不到那里，而他又整天折腾功课折腾到很晚，关了灯也就差不多了。

　　难不成……真的是他？

　　我没做梦？

　　“哎不管他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乔知手机一扔，估计是想烦了就干脆不想。

　　“好像……头有点疼。”我下意识摸了摸发热的额头，今天真是一起床就疼，感觉有什么东西老在压着眉头，搞得我眉头一直都皱着。

　　“医生好像有开药，你按说明吃吧。”

　　“哦。”我接过那一兜子药，可能是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看病开的吧，虽然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为什么会突然间感冒那么严重呢？吹阵风罢了，头还那么疼。

　　“乔知。”

　　“啊？”

　　“你说，想一个人想久了，头会疼吗？”

　　“我不知道。”他正站在窗边看风景，听到这话回过头来，有点微微吃惊，“但是心会。”

　　我这才感觉，心也好疼。

　　以前的杨栎，不会撂下我不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出来，站在我身边，凭他高我一头的个子，就足以抵挡满城风雨。当然，我并不需要，他丫算个鸟？

　　坏了高一学妹的好事后，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早得和鸡有一拼，就为了家门口早餐铺限量供应的鲜牛奶。我快速地洗漱完毕冲下楼，向老板要了开店以来第一包最早的牛奶，没有回应他吃惊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放在书包里，站街角等他。

　　我看到一大早挤公车前往市中心的上班族，两眼昏黑去吃早餐的下夜班工人，扫地的大爷，买菜的大妈，甚至看到了同校的同学，我等了好久好久，红灯绿灯黄灯亮了无数次又暗了无数次，我还是没有等到他。

　　他生气了？好吧，他的确是生气了。

　　可是……也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吧，一个屁都不是的女生，还能搅坏兄弟俩交情？

　　最后那第一包奶被我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压着铃冲进教室，才发现他端坐在位子上，和前桌女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神情悠然，举止自得，跟大爷似的。靠，我今儿装孙子也装得太到位了吧？可是连大爷都不在，我装孙子给谁看啊？

　　这不，我前脚刚进教室，后脚就迎来了班主任猝不及防的一通踩，班主任尴尬地嘟囔着踩点到也和迟到差不离，我连忙低下头冲进位子里，但一瞬间我还是受到了全班人的注目礼，看你妹啊看！没见过踩点踩的那么准的么？

　　我顶着众人的目光坐回位子，刚抬头就发现杨栎这厮已经拿出课本自顾自转笔了，目光直视正前方——班主任刚染的黑发和愈增愈多的板书。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明暗分明，像是一副缄默的素描，我看得呆了一会儿，一转眼，他的笔记已经全做完了。

　　……靠。

　　不是昨晚还吵架来着吗，不是心理不爽吗，不是气这死小子不等你一起去学校吗，害得你都差点迟到了还他妈有这份闲心！什么屁鲜牛奶，掺了多少水有谁知道啊！

　　中二时期的我，身体里埋着的那一颗流淌着新鲜血液的、躁动不安的心，谁又知道呢？

　　这一天的课平淡无奇，有好几堂课我听得特别专心，可一到下课就架不住眼皮发麻，我两手托腮，脑袋直晃，而此时此刻又有好几次我目送着杨栎离开，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嘴巴却还维持着yang的张大状态。

　　又过了好几天，我和他不曾有过几次交谈，连课后补习也不声不响地取消了，关系一下子降到冰点。

　　甚至新交了女朋友的乔知也在红光满满的脸上露出一丁点儿担心：“哥们儿，你和杨栎怎么了？”

　　我白她一眼：“搞定了他将来的马子。”

　　“哟，大爷您行啊，朋友妻也敢戏？”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角的余光还是泄露了心里的幸灾乐祸。

　　“靠，我是帮他拒绝好不？”我踹了他一脚，“那女的哪配得上杨栎呀！”

　　“……我操，那什么样的女的才配得上他呀？大爷您说说呗。”

　　……我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把我难倒了。我还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必须漂亮身材好，腿又细又长，性格嘛，那肯定得温柔体贴……啊呸！人都不屑搭理我了我还帮他想这干屁啊！！”

　　“乔知。”

　　“干嘛？”

　　“打架去。”

　　“你不是从良了吗？”

　　“你还出嫁从夫呢！今晚PK场见，giveyousomecolorseesee！”

　　我瞪了他一眼，拽起书包走人，没有发现身后的异样目光。

　　房门紧闭的时候，我才觉得终于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年轻的时候，你或多或少都会厌倦在不同的地方对着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对着父母时要亲近却不能太出格，对着老师要恭敬有礼，对着同学要团结友爱，这些流传千古的形容词像标签一样贴在你脑门上。你每天换不同的标签，却总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张，你于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只有每天放学回家待在自己房间里的一会儿，你才觉得走进了真正的自己。

　　而我的心事终于在房间里一吐为快。

　　“杨栎你个傻逼！”

　　“那货色你丫看上纯属眼瞎！”

　　“脑子被门夹了吧！”

　　“操你大爷！”

　　不骂还好，一骂更不爽。当我火急火燎地上线时，乔知那小子的ID早就亮着了，我迅速密语：PK场，速度。

　　我在游戏里的角色是一小萝莉，专门用来辅助的，PK时状态加得最猛，攻击力却不强。乔知那小子，出了名的欺软怕硬，选的角色英俊威武，适合泡MM，却是个医生。说白了，一个辅助一个医生，PK就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的！

　　可今天乔知有点儿奇怪，看我一到就二话不说开了PK，话也不多说半句，隔平时磨嘴皮子就要磨上半小时，我操纵着小美女加满了状态，开场就轰大招，乔知居然临危不动——防御！

　　“靠，乔知你犯二是不！！”

　　“怎么今天不给小爷我一滴滴抽干了血好鞭尸呀？！你平时当肉盾就算了，跟我PK你还拿肉糊城墙！！”

　　“不说话学哑巴？乔知你信不信我在帮里爆你小时候被我骗吃一嘴毛毛虫？！！”

　　“……够了！”发言了许久，乔知跟个木头人似的动也不动，连个屁也不放，太他妈操蛋了！

　　“打架不是打架，挨揍不是挨揍，乔知你到底闹哪样？！”我怒了，不求饶的打架有毛意思啊，你当抗日时期虐小萝卜头举起炸药包当董存瑞啊！！

　　……对着空气骂人，太、不、爽、了！！！

　　终于，我磨了一晚上，按在鼠标上的指腹都疼了，只剩血皮的乔家美男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们谈谈，好吗？”

　　“乔知，你小子真有种！还敢吱声了是不？明天放学校门口老巷子见！老子和你真人PK！不见不散！”

　　我打完这句话，乔知终于躺下了，血流满面。

　　我关了机躺在床上，两眼一闭，梦里尽是乔知那被我虐得七零八落的小身躯，血肉横飞。

　　多年后的今天，也就是我不明不白地进了医院又出来的这天，我鼓起勇气，翻开了《云端》的第一页。

　　【在网络世界与你的第一次相遇，我被你揍得血肉模糊，只剩残壳一具。

　　而我却天天与你照面，一起上课发呆，一起骑车放学。

　　匆匆一瞥，青葱岁月，只剩云端一角。

　　匆匆一别，漫长年月，只剩空白一页。

　　致以我曾经爱过又曾经错过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