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韶影·翠袖寒》夏沐曦

5、第五章

　　回身之间，那只蝴蝶停在了一株野菊之上，美丽的翅膀立起来，不住的晃动着两根纤细的触角。我屏息凝神，悄悄的走过去，右手飞快的伸出去，手指轻动，竟将那只蝶儿拈在指间。我一怔，不禁笑起来。
　　当真是机缘。
　　那斑斓的翅膀在我的手指间微微颤动着，泛动着一圈圈银亮的光泽。我用另一只手去逗它，又惹的翅膀不住的扑腾。我手里拈着那只蝶儿往回走，才一回头，蓦然一惊，手指不觉松了。
　　圣上正骑在马上，在我身后不远处，看着我，淡淡的笑意犹挂在唇边。见我回头一愣，他脸上神色一动，跳下马来，几步上前，在我身测探手一捉，复又拿回到我面前。
　　那只在我指下脱身的蝶儿又乖乖的停在他的指间了。
　　“喏，你的。”圣上微笑着，将它递到我的面前。
　　我愣愣的看着它，犹豫着却没有接。
　　“怎么了？”他捉起我的手，将那只蝴蝶放在我的手心里。我看着他的眉眼，暖暖的微笑，竟是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我伸平手掌，对着蝶儿轻轻吹了一口气。蝴蝶抖抖翅膀，一忽闪，便从我的掌心飞了出去。
　　圣上诧异的看着我，手指着那只渐渐远去的蝴蝶，问道：“你怎么把它放了？”
　　我看着那只蝶儿上下舞动，慢慢消失在前面的林子里，说：“它本来就是自由的，奴婢纵使喜欢，也是喜欢它自由自在的样子，而不是握在手里的样子。”
　　他笑起来，点了点头，也看着那只天地之间无比自由的蝴蝶，叹道：“是啊，还是自由自在的好。”
　　我笑而不语。
　　残阳如血，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我抬起头，看流云过眼，匆匆一瞬。而这一瞬却永远记在心里。

　　天定三年十二月，帝嘉乾华殿宫人冷氏淑慧之德，着加封为妃，入主平乐宫。
　　圣旨下，愁肠结。也许这每个宫中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我却不然。我从来就没有这般的野心，要平步青云，显达门楣。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粗茶淡饭，平安一生。我知道，圣上的心意，只是这番厚意我却受之不起。
　　发间平添了些簪环，身上重落了些绫罗，除此之外，门外依旧残阳映得半壁墙。
　　黄昏，门外忽听得内侍传报，圣上到了。我起身，侍立在门畔。见那年轻的君王，笑盈盈的走进门来。
　　“奴婢给圣上请安。”我双膝跪地，低头顺目。
　　“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扶我起来，“如今已经是主位之身，何来还称奴婢的道理。”
　　我站起来，低头，不答。
　　“此处种种，可还习惯？”他抬头细细打量宫阁的角角落落，问道。
　　“劳圣上挂心，臣妾不敢当。”我跟在他的身后。
　　“怕是不惯了。”他径自坐了，抬眼看着我，笑道，“朕来了这半日，都不曾见你展颜。何处不悦，尽管叫他们去办。”
　　我低下头，犹豫良久，才开口道：“圣上言重。臣妾也是伺候各位主位出身，不敢造次。宫中种种，已是妥当，并无不惯之处。”
　　康德皇帝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得看着我的脸，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我直直的迎着他的目光，心中隐隐作痛。
　　缓缓，我开口问：“圣上可曾还记得，平山围场的那只蝴蝶？”
　　我看见他的眉梢微微一动，脸色微变。
　　“圣上不用骗自己，这里面的种种，奴婢早已明白。”我看着他，眼里泪水盈盈。
　　我淡淡一笑，一字一顿，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玲佩梦中吟。”
　　他蓦然一惊，脸色大变，怔怔的看着我。半晌，才摇头叹息了一声，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走。”便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我送到门畔，倚门而望。那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长长的甬道里，越行越远，终无回顾。
　　圣上，你我曾为知己，日夜为伴。你骗得自己，犹如何骗得了我？寂寂长夜，梦魂所系，你无觉，我却明了。此一生，你已经许了她，又拿什么给我？纵使有心望断秋水，你却早已回不来了……
　　我背靠门畔，无力的跪倒。

　　入夜，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的跳动着。
　　“娘娘，早些歇了吧。”宫女铺好了床，走过来问。
　　“你们先去睡吧，我再等等。”我自坐在桌前，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宫女答应着，退了出去。偌大一座宫阁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的只能听见更漏里嘀嗒的水声。
　　烛火明灭之中，我又仿佛回到那一夜，乾华殿里，我依然还是小小的宫女，名叫晚荷。
　　三更时分，我捧着一杯“冻梅花”，走进大殿。圣上依然坐在书案后面，可是却早已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书案上，推满了奏折，一盏小灯，一如现在一样的明灭。
　　我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去了一件斗篷来，轻轻披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开始整理散乱一桌子的奏折。忧国忧民心，日理万机身。我微笑着摇摇头，一叠叠得堆放整齐。
　　突然，在他手边的奏折下面露出一方丝帕。雪白的颜色，在一堆奏折里显得颇为显眼。我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康德皇帝，这样政要之处，他手边的奏折下面竟然有一方丝帕，这是什么？
　　我伸手将它抽了出来，只见雪白的丝帕上面，墨迹斑驳，竟是两行娟秀的字迹，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只是那字，仿佛是被水浸了一般，有些地方已经被晕染开来。我凑在灯下，细细辨认，不由得心里一跳。
　　“刺客伏诛，吾皇仁德。”
　　一霎时我就明白了，那是贞仪公主的绝笔。为了这天下而写就的绝笔。而那上面晕染了字迹的，怕不是什么水渍，而是滴滴血泪。
　　“珂仪……”空旷的大殿之中，高高在上的君王忽在梦中发出低声的呼唤。我一怔，畅然长叹，那是呼唤再也会不来的人啊。
　　梦魂之中，骗得不得自己，更骗不得别人。
　　我紧紧攥着那方丝帕，跌坐在玉阶前，泪流满面。
　　圣上，这一世，我注定与你擦肩，就像九月的荷花，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