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韶影·翠袖寒》夏沐曦

3、第三章

　　薄薄的棺盖慢慢的掩上了暖茗姑姑依旧带着淡淡的温暖的笑意的脸。我低头看着她凝滞的笑颜，一点点地隐匿在阴影中，无语凝噎。究竟要多久，经历多少人事，才能得到她这样释然的微笑呢？人世匆匆百年，眨眼之间，青丝已作白发。宫苑深深，多少韶华将自己的一生祭奠其中啊。我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深深躬身叩拜。似乎只有一面之缘，可是这个身历三朝的女子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我突然间觉得，这个宫城竟然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无数韶龄女子的红颜。上至公主皇后，下至宫娥内人，终归尘土。
　　灵堂中白幡在一阵阵阴冷的秋风中翻飞。我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四个神色木然的内侍抬起红漆的棺木，无声无息的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我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伸手去拭，才发现不觉泪两行。姑姑，一路好走。我依着门畔，遥遥望着，心中默念。
　　“姑姑好走。朕送你最后一程。”身后传来淡漠而空洞的声音。
　　我愕然回头，圣上孑然站在身后，穿一件白色的长袍，脸色苍白，却微微含笑，一双眼睛久久的凝在甬道的尽头，昏昏惨白的光芒。
　　“奴婢参见圣上。”我躬身行礼。
　　“起来。”他伸手拉了我起来，“你也来送姑姑？”
　　我点点头，也不抬头，退到一边。
　　“臣妾参见圣上。”皇后从瑶华宫里出来，才一抬眼，先是一怔，继而低头行礼。
　　“皇后也在。”他淡淡地笑着，可在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任何欣喜，似乎只是一种礼节，或者只是应该这么做而已。
　　“暖茗姑姑身经三朝，侍奉先帝，孝和皇后，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实为后宫典范。圣上都能亲身前来，嘉其贤德，臣妾又怎么能不来呢？”皇后的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这种笑意几乎在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会自然的浮现出来，而也千百次的在他转身的瞬间，如同盛放的花朵一样，猝然枯萎。
　　“皇后果然有心。”他看着她的脸，微微的点点头，似乎是在赞许她后宫之主的美德。
　　“圣上过奖，这只是臣妾分内的事。”她微微低下头，两腮浮起淡淡的潮红。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她低下的头上盘起的华丽发髻，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消散，又在她抬起头来的霎那，恢复如初。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相敬如宾的和睦样子，心里面一片冰冷。这应该是天下称颂的帝后了吧？后宫和睦，夫妻相敬，没有妒嫉，没有猜忌，没有争执，那时因为没有感情。他们的相处就像是陌生人之间的以礼相待。温暖的笑意的背后却是一颗冰凉的心，这到底是为什么？
　　“啊，还有一件事情要和皇后商量。”两人开始往回走，并肩而行，伉俪情深的样子。身后一群宫女内侍也随着慢慢移动。
　　“圣上请讲。”
　　“皇后身边的宫女晚荷很是伶俐，又是识字的。朕问皇后讨来使唤，不知道有无不妥？”
　　听到这句话，我的头里轰隆一声。我看见皇后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淡笑道：“这有什么不妥？晚荷在凤鸾宫也不过就是做些洒扫的杂事。只要圣上用得着，只管叫她跟了去，也就是了。”
　　“晚荷，以后你就去乾华殿听候圣上差遣吧。”皇后笑盈盈的看着我，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笑眼里噙着一汪清泪。
　　我怔怔的看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的常喜公公轻轻靠上来，偷偷捅了我一下，在耳边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我蓦然惊醒，急忙躬身行礼：“奴婢遵命，谢娘娘恩典。”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能见到晨曦中缓步从前朝走来的康德皇帝，他永远是内敛而智慧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的温和笑颜下面很可能就掩藏着一个杀伐的决断，明灭的目光中看到的也不仅仅是常人看到的表象。朱笔在手，掌控乾坤。他永远在意的都只是朝政，是国家，而又有几个人知道，每日亲往凤鸾宫三探皇后的帝王，却仅仅与那女子是名义上的夫妻呢？
　　“圣上，请用茶。”我将一杯香茗奉上，侍立一旁。
　　他正伏案急笔，听了这话，忽停了。顿了顿，才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什么茶？”
　　我低头，回答：“奴婢斗胆。自己试着做的‘冻梅花’，不知道像是不像？”
　　他淡淡地笑了，一只手端起杯子来，凑近闻了闻，又尝了一口，笑道：“也有七八分相似了。”说完，有自顾喝了一口。
　　良久，他望着门外，失神一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每当喝起这茶，朕就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能与外人说。小时候觉得父皇苦，可他好歹还能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名分，让母后与他百年之后，九泉重逢。而朕呢？朕连她的名字都不能再提啊。”
　　我默默站着，只道他不解风情，原来是情深意重难以割舍的。身为人君，坐拥天下，他也是诸多无可奈何。却不知，他心里心心念念的究竟是谁？两道眉毛蹙起的死结又是系着谁的牵念？
　　“你怎么不说话？”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空荡荡的门外。
　　“圣上所言，晚荷不明白。”我踌躇许久，才缓缓说。
　　他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你怎么会明白呢？明白这些事情的人都去了。”
　　“既然斯人已去，您还是不要空劳牵挂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心里揉捏着衣角，“皇后娘娘温良贤淑，圣上还是多多顾目的好。”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好久，才冷冷得问：“这些话，是皇后叫你说的？”
　　“不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奴婢自己说的。圣上是天下人的圣上，有些事情自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过，”我抬起头来，面对着他那一双闪动着光彩的眼睛，微微笑道，“圣上还是应该让自己舒坦些。您舒坦了，天下也就舒坦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他看着我，好久，一动不动。忽然，他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晚荷，你告诉朕，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把这一切都看得这么透？”
　　“这简单。”我把桌上的那杯茶端起来，奉到他的面前，“因为奴婢什么都不是，所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阳光透过窗格，淡淡的照在我的脸上。康德皇帝背着光站在我的面前。那时我唯一一次如此近的端详他的脸。笔直的眉毛，明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他看着我，手里捧着茶盏，微微的笑起来。
　　我很高兴，看到他的笑脸，我就很高兴。我愿意如此静静的陪伴他，在他伤心孤独的时候，奉一杯热茶，然后看到他对着我淡淡的微笑。如此，就很满足。我知道，我们的生命注定没有交汇的那一点，就像两片云彩，看似重合，其实上下却相差甚远。即使如此，我也想要他能够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憩和放松，不用在掩饰帝王的必须掩藏的情感。
　　在我眼里，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