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韶影·翠袖寒》夏沐曦

2、第二章

　　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过，在这个黄圈圈里面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随风逝去的，似乎只有一个个韶龄女子易碎的红颜。
　　暖茗姑姑走了。我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字来。
　　在一个初秋的早晨，一树的开的正盛的海棠忽然在一夜之间便落了，遍地残红。我心中隐隐不安，不一会，就有人来向皇后报告，说是瑶华宫里的老姑姑死了。我一时没有反应，怔了片刻，方才将这个“瑶华宫里的老姑姑”与那张慈祥而温暖的笑靥联系在一起。
　　皇后手里正端着半碗人参鸡汤，她顿了顿，又往嘴里喂了一勺，这才慢慢的说道：“这倒好了，是她的造化。”又停了停，她想了一想，又说：“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姑姑是孝和皇后的人，少不得要惊动圣上的。”
　　阶下的内侍心领神会，应了声“是”，转身又去了。
　　皇后愣愣的看着门外，好半天，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听得她幽幽的说道：“总说什么尊啊、贵啊的，我倒觉得不如一个姑姑，来去都是自在的。”
　　银红姑姑立刻就听出了端倪，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劝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您这般千金的身份，哪里是我们这些奴才能比得？”
　　皇后愣愣的哼了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往后堂去了。一眼瞄见我在后头，便一边走一边顺口吩咐：“晚荷，你去乾华殿候着，圣上有什么吩咐，就来告诉我。”
　　“是。”我木然的躬下身，思维却依然迷失在“暖茗姑姑死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

　　走进乾华殿，看见圣上坐在书案后面，身体向前俯在桌子上，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晚荷给圣上请安。”我深深行了一礼。
　　他没有答，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只好站直了身体，接着又说：“暖茗姑姑的事情要如何处理，皇后娘娘吩咐奴婢来向圣上请个示下。”
　　半晌，他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眼睛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看了我一会，方才说话，声音沙哑：“告诉皇后，按祖制从三品上宫姑姑的礼节下葬吧。”
　　“是。”我应着就要出去，刚才转身，忽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声。
　　“等等，”我诧异回头，只见他已经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这话叫刘忠去回吧，你随朕去要瑶华宫走走。”
　　我抬头茫然的看着他。那样的眉眼，凝结着淡淡的惆怅，似是微微的疲倦在眼底缱绻。一刹那，我真的很想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的抚平他眉间的怅然，然而，我的手在袖子里颤抖了一下，却终究紧紧地握了起来。
　　“是。”我低头应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清瘦的背影，在晨光中被镀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我们沿着乾华殿的回廊慢慢东去，这是整个帝都之中最高的地方，却也是最冷的地方。我忽然间觉得，他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是最孤独无助的人。轻浅的疼痛，莫名的从心底泛起……

　　我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裙裾过处，是瑶华宫里，暖茗姑姑侍弄得一丛丛兰花。一株株秋兰扬着花样的笑颜，在清晨的微风里微微的颤抖着。花尚在，人却已经魂归天涯。我不禁觉得凄凉，这就我们这样的宫女的注定的结果吧？打从踏进这个宫门开始，就已经写好了这样的路。默默而来，寂寂而去，将这一生的韶华尽数烫在这斑驳百年的宫墙上，易逝的红颜在红烛的微光中渐渐褪尽。我抬起头，目光在那宫阁的雕梁画栋上掠过。
　　姑姑，你已然解脱，天涯尽头，想必已有人相候，迎接你往彼岸重生。下一世，请你务必自在的生活在原野之间，红墙碧瓦毕竟无处葬红颜……
　　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循声看去，圣上驻足，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抬头，深深凝望着头顶的一片苍穹。
　　“都走了。”他淡淡苦笑，“先是父皇，而后是珂仪，接着是母亲，最后连姑姑都走了。只剩下朕一个人了，他们怎么忍心只留下朕一个人呢？”
　　我一怔。这个宫城困住的何止是女子？即便他是天下之主，那又如何？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对他太不公平，那样好看的眉毛却被这许多纷繁琐住，久不展颜。
　　“晚荷，你说朕是不是很可怜？”他低下头来，直直看着我，唇角带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又是一笑：“朕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问？要你如何答呢？”说着，他低下头，在方寸之地，一圈圈踱着步子。
　　“不，只要圣上能往好处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却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静静的站着。
　　“奴婢斗胆，可是奴婢的娘曾经教奴婢一句话，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但是，人总要相信，没有过不去的河，太阳总会在第二天升起来。这话虽然说得粗陋，但是道理是对的，贫苦也好，荣华也罢，只要自己不为难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一定疯了。我居然跟他说这个！
　　可是，我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那种带着深深的释然和感悟的发自内心的笑，在他的脸上应当久不得见了吧。
　　“晚荷，你母亲当真是个聪慧的女子。在宫里，父皇、母后、孝音皇后、珂仪都不曾参透的玄机，竟被她一语道破。”顿了顿，他又道，“你也如她一样的的聪慧，朕知道。”他慢慢抬起手来，手心里落着一缕阳光，金灿灿的亮，“就如同这样阳光一样。朕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阳光了。”他微笑着扬起脸来，像个孩子一样，迎着阳光。
　　我默默无语，我甚至可以想象在得知暖茗姑姑去世的消息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那时一种被所有人抛弃，只剩下自己在天地之间，苦苦支撑着一番无比沉重的责任。那时江山空寂的孤独。圣上啊，你是否需要一个人在你身边陪伴呢？
　　可是，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的。他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而我呢？不过是这宫城之中一瞬即逝的飘零天涯的的一缕清魂，连皇后都无法走近她的身侧，我又拿什么与他分担？只因为这一缕轻轻的阳光，不合时宜的射入这座深深的宫苑，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