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花》醍醐香

9、第 9 章

　　情势乱作一团。

　　金钏儿两枚暗器刚脱手，身旁便有一阵清风拂过，柔和至极，却将那两枚迅疾无伦的暗器拂到了一边。那两枚暗器叮当落地，金钏儿跳着脚急道：“花七哥哥，你为什么拦我？”

　　花满楼收回手，认真地道：“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暗器伤人。”

　　金钏儿道：“可他也背后偷袭吴大哥！”

　　花满楼道：“他不是你。何况，你说他偷袭，他出手之前，却也出言示警了。”

　　两人正在争执，那边吴羁在混战中回过身来，伸出右掌，也向着谢东风打来，正与谢东风那一掌相对。

　　谢东风喝一声：“找死！”两人手掌相接，却是毫无声息，只见吴羁如飞絮得了一阵劲风，一下子飞出了窗外，不见了踪影。

　　金钏儿惊叫一声，赶上两步向窗外望去，却没望见吴羁的影子。她看看谢东风，见他脸色铁青，料想吴羁是走掉了，却又不大确定，便转过脸来求证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冲她笑笑，调侃地问：“钏儿，走还是不走？”

　　金钏儿瞧那笑容里并无半点担忧沉重，心里又踏实了几分，走回他俩身边，三人一起向谢东风告辞。

　　谢东风脸色黑得像堆满了乌云，同他们敷衍几句，就又转身向着属下低声发号施令去了，内容想来也无非是吩咐怎么追捕吴羁。

　　三人下得楼来，一阵水风扑面而来，凉而润，吹得人每一个毛孔都说不出的适意。花满楼此时因金钏儿无事，彻底放下心来，爱这晚风，放慢了脚步，沿着秦淮河岸徐徐而行。陆小凤知他心意，也陪着他慢慢走着。

　　中天月明，照得遍地如水银流泻，每样物事都沐浴在月光里，映射出一种如梦似幻的银辉。秦淮河流过他们脚下，荡漾的水面上浮动着如鱼鳞般细碎的月光，人便有种行在月中水上的错觉。河水静悄悄的，只有涌上河岸的浪花发出一点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谁。那些花船上的红灯笼看上去像飘在遥远的半空，那些丝竹歌吹、那些调笑也似离得远了，偶尔飘过来一两声，倒更衬出夜的静谧。

　　若是搁在平时，金钏儿早咭咭咯咯说个不停了。今晚她却异常沉默，只不停地四下里张望。陆小凤忍不住打趣问：“钏儿，在找谁？”

　　金钏儿脸一红，低下了头，片刻却又抬起头来，望着陆小凤问：“陆大哥，吴大哥他……没事么？”

　　她的眼神满是期待与担忧。被她这么一看，陆小凤顿时心软了，道：“放心，你那吴大哥不会有事的。他功力或许不如谢东风，但那一招借他人之力为我所用却使得极俊。”他顿一顿，“若非有一定功力，不但做不到，反而还会身受其害。就好比用手掌去击打竹子，竹子有韧性，会借力反弹。但若外力大而竹身细，竹子还是会断掉。只有竹子够粗，能承受足够的力量，才能够借力反弹。这只是个譬喻，武功却又比这要难得多了。吴羁……吴羁……这样好手，我竟然却看不出他的师承来历……”

　　陆小凤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到后来，竟已是喃喃自语了。

　　金钏儿听得心花怒放，抿着嘴笑个不住。

　　花满楼忽然道：“虽然庆余堂此后不会再找钏儿的麻烦，但欠他们的五百两银子却还需还清。另外还当加些抚恤，给钏儿伤的那些人。”

　　陆小凤一怔，回过神来，看看金钏儿。金钏儿已敛了笑容，正色道：“花七哥哥说的是。”她伸手取下束发金环，“就用这金环当的银子去还罢。”

　　花满楼微笑道：“我再添上五百两，算作抚恤。”

　　陆小凤笑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没有钱，看来只好跑腿了。好在我轻功还不算差，送趟银子不至于让人发现了。不然刚让庆余堂吃了这么大一个瘪，还真不好大喇喇上门去。”

　　花满楼笑笑，不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转眼就走到陆小凤与金钏儿前面去了。陆小凤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却没说什么，只与金钏儿一道跟了上去。

　　三人回到客栈，陆小凤兑了银票揣进怀里，去庆余堂走了一趟。他将那银票留在堂上显眼处，没惊动任何人，便又转了回来，径直去了花满楼的房间。

　　花满楼的房间点着灯。他看不见，是用不着照亮的。他点上灯，是在等谁呢？

　　陆小凤问：“你知道我要来？”

　　花满楼笑笑，斟出一杯茶递给他。那茶不冷不热，正是适合喝下的温度。

　　陆小凤奔了一大圈，确有些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又问：“刚刚你怎么了？是突然有什么心事？”

　　花满楼笑道：“我表现得这样明显么？”他垂下眼，那个笑容挂在脸上，渐渐有些勉强，终于消失不见。他缓缓道：“这样好么？我是说，钏儿对吴羁……钏儿终究是订了亲的人啊……”

　　陆小凤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道：“订了亲又怎样？是那小妮子自己订的么？她都未必见过林下叟那儿子的面！我是从来不把这些伦理纲常放在眼里的，怎么你很看重么？”

　　花满楼不语。烛光暗淡，他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陆小凤在等待中忽然起了一种微妙而混沌的感觉，仿佛他是问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他情不自禁轻唤一声：“花七。”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花满楼的表情，却闻到一股模糊的香。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恍然。他正想着这大概是花满楼熏衣的香，还沾在身上没有散去，却听见花满楼轻轻叹息：“陆兄，我同你是不一样的。”

　　陆小凤一怔，重复一遍：“不一样？”烛光里他看见花满楼下颌的线条，柔和却又坚毅。

　　花满楼似是被他这一问猛然惊醒，微微局促窘迫，像所有失言的人一样。他道：“不，我是说……”他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看重礼法。只是被人悔婚是奇耻大辱，林下叟辈高位尊，这一下丢人丢到了家，怎肯善罢甘休？我只怕武林中又要起风波。”

　　陆小凤听他这样讲，略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笑道：“只怕将来是林下叟那儿子悔婚。照我说那小妮子这样倒好，也省得将来伤心。”

　　花满楼听他话外有音，似是知道什么内情，不由得“哦”了一声。

　　陆小凤歉疚地道：“不是我有意要瞒你，只是此事涉人阴私，不大光彩，若非已然落实，不好乱嚼舌根。”

　　花满楼虽然满脸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陆小凤再没什么话说，便告辞回房了。

　　往日他是不会这么早回房的，他总是会在花满楼的房中待到很晚，东拉西扯，似乎什么都可以说，说什么都非常有趣。今日他却被花满楼非同寻常的态度搞得有些不安，有些兴味索然。他不知花满楼是在同他说着金钏儿的事，还是旁的什么人的事。

　　他觉得糊涂。

　　次日一早，三人离了南京，继续往东去。

　　天一直阴着，气氛也沉闷。金钏儿不像往日般多话，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期待着在某一个转角不期然地看到谁。花满楼话一向不多。而陆小凤，则说不出为什么。

　　昨晚的那一幕还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花满楼——这个多年的老友，忽然让陆小凤觉得陌生。陆小凤觉得面前仿佛突然起了一片茫茫的白雾，花满楼在雾气的那一端，而不复在他身边。

　　他觉得心慌。

　　到了苏州，他们弃车登船。舟子长篙一撑，小船划开水面，滑入满塘青荇之中。

　　正是初秋时节，菡萏香销，满塘莲叶亭亭。许是江南久未有雨，塘水低落，莲茎高出水面许多。陆小凤他们坐在船里，莲叶倒在他们头顶上，不住向后掠去。金钏儿顺手掰了几个莲蓬，剥出莲子来与陆小凤与花满楼分食。

　　莲子入口清苦微甘，回味无穷，像极了某个人。陆小凤不由自主偷眼去看，恰在此时，一阵风来，吹得满塘莲叶摇摆翻覆，似吹开了许多绿罗裙，露出其下秀色暗藏的水面。水面皱起了千层浪，一层层拍打着小船，将小船拍得摇晃起来。紧接着天边一声闷雷，滚滚而来，雨就随之落了下来。

　　金钏儿啊唷叫了一声，举手护住头脸，但头发、衣裳却很快被雨打湿了一片。那舟子将船荡到莲叶浓密处，泊了下来。莲叶在他们头顶挨挨挤挤，倒成了一处天然的遮雨篷。雨丝自莲叶边缘垂落，细密连绵，似挂了一张水晶珠帘。

　　他们就隔着这张珠帘向外看。水面起了茫茫的雾气，与天上落下的雨丝相接，再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水。空气里弥漫着清凉湿润的雨意，带着丝丝的甜，抚上皮肤，沁入脏腑。起初没人说话，都只静静听着头顶雨打荷叶繁复错落的声音。许久，金钏儿轻轻叹息一声：“真美啊……”

　　陆小凤没有接话。他侧眼去看花满楼，花满楼闭着双眼，正侧耳细听那雨声。陆小凤觉得心中一片安宁喜乐，仿佛这世上再无所求，只要像此刻这般便好。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浮上一抹微笑，还未及扩散开，忽然听豁啦一声响——一片莲叶再承载不住其上雨水的重量，翻了过来，一洼雨水不偏不倚，全浇在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先是一愣，继而不禁笑起来。他满头满脸的水，几缕湿发沾在脸上，水珠沿着鬓角滴滴答答向下滚落，晶莹剔透，越衬得他一张脸玉研的一般。

　　陆小凤、金钏儿也笑了。陆小凤想也不想，伸手替他去揩雨水。他的手指碰到花满楼的脸，花满楼全身一震，猛然抬了眼向着陆小凤望过来。那眼中一现的莹彩教陆小凤一怔，几乎要以为他看得见。但随即花满楼又如往常般笑了起来，陆小凤的手指也就毫不停顿地划过他的脸，替他揩去了雨水。

　　陆小凤放下手，一滴来自花满楼脸上的水珠从他指尖滴落，离开了他，莫名地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的指尖还残留着花满楼面颊的触感，细腻光滑的，带着雨的凉意和人的体温。

　　陆小凤觉得很奇怪。花满楼的反应奇怪，这气氛奇怪，他自己……也奇怪。

　　这是怎么了呢？从昨晚开始，好像就有哪里不对劲。陆小凤望着雨帘，默默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