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王长卿

8、第 8 章

　　马夫一脸浅笑，扶着情绪不佳的绪离，深一步浅一步，走向李易留在林边的骏马。耳边，绪离时断时续的抱怨着，大抵是不满马夫居然留下主人在林中等待，自己却骑着主人的马回去！

　　“我说的，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到了，”马夫微笑着答道，“你都说了那么多遍，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没听见？”

　　“收起你那个恶心的笑容，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马夫叹了口气，挠挠脑袋，有些伤脑筋地说道“那是老爷的命令，你不也听见了吗？”

　　“可是！万一那帮人回来了怎办？”

　　马夫噗哧一笑“你这个呆子，你以为你这副模样还能保护老爷么？”

　　绪离恼羞成怒说道：“打不过，大不了拼了命就是！”说罢，甩开马夫搀扶的手，狠狠说道：“我自己能上马，不用你扶！”

　　“是，是。” 马夫举起双手，无奈地笑道：“我只说两点。第一，你也听见，那伙人发现老爷来了便立即走。那也就是说，他们有不能见到老爷的理由，现在就更加不可能折返。第二，”马夫踏上马镫，有些艰难地爬上马背，“老爷这时候让我们走，那是有话急着要跟那位小兄弟单独说。偏你个不会看眼色的，非得要留下来讨人嫌。”

　　绪离不服气地说道：“你又怎么知道老爷有事要跟小兄弟说？”

　　马夫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说：“呆子。走吧。”说完，牵过缰绳，轻轻蹬了一下马，马匹跑了起来。

　　李易子桓目送那俩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完全消失在林子的尽头。

　　幽林之中，枝繁叶茂，阳光在密叶间倾泻缕缕光线。间或有鸟儿的鸣叫自远方传来，夹杂着叶子沙沙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两人安静地目视远方，久久无语。

　　子桓最先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败下阵来。他找了块靠着树桩的大石头，抱膝而坐。

　　李易跟了过去，在子桓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靠得很近，却看着不同的方向，依旧保持沉默。

　　“那个，”子桓故作轻松，“你怎么来了？”

　　等了一会，依旧没有回答。子桓好奇地转过脸来，看见李易双眼盯着远方，像在考虑着什么。

　　“子桓”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让子桓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李易依旧看着远方，手却伸了过来，盖在子桓的手上。“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被弃在路旁的车厢。帘布上，车厢里都有很多血。当时，”李易收紧了握着子桓的手，“当时我很害怕是你的血。那时，我很后悔，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跟你说。”

　　子桓情不自禁回握李易的手，以示安抚。

　　“你曾经问我，”李易把子桓的手包在掌中，摩挲着“希望你住多久。你还说‘但愿君心似我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期望听到的答案。抱歉那时候我没有好好回答。”

　　李易那么讲着的时候，子桓便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想想，自两人初次见面以来，这是子桓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人。平日或因畏惧，或因羞涩，只匆匆瞥见他微微上扬的眉毛，直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却从未发现，在那张严厉刻板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疲态。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凹陷，形容消瘦，半阖的眼下有淡淡的细纹，这时看来有说不出的倦意。

　　“我已年近不惑，”他叹了一声，轻轻抚摸子桓的脸。这张脸那么年轻，肌理润泽细腻。那双眼睛干净明亮，这时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他能有几岁？十六？十七？多半比自己的长子也大不了多少。带些自嘲般的语气，李易感叹道，“多少人到这个年纪都已功成名就。再次的，也都有些建树。就是现在，堂朝上，许多年纪比我小的，入仕比我晚的，现在也比我有作为许多。”

　　“那是因为你有坚持，不愿意同流合污。” 子桓忍不住插口道。

　　李易失笑道：“你又知道什么？”

　　子桓微微红着脸，有些不满地看着他，想到，就你这种臭脾气，在官场能升得快就奇了。

　　李易看他一副忿忿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其实他之所以说这些，倒不是感慨自己怀才不遇。其实，他也曾恣意施展自己的拳脚，也曾站在荣耀的顶端，享受过众人的仰望。但是，世无恒常，盛极转衰。能一辈子称心如意，享一世荣华富贵的，少有长寿的人。

　　李易的姐姐是岐王的爱妃，自己的外甥是岐国的太子。自己早年也曾立下赫赫战功，恩宠已极。自几年前起，岐王开始重用李廷和吴祁，变相打压李易。后来甚至革了李易的将军头衔，做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实权的小官。当年跟他打天下的许多部下都转投它部。这里面的道理，李易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说这些并不是感慨自己怀才不遇。说到底，他在乎的是子桓的过去。子桓既曾为梁王的男宠，自是早已习惯奢华的生活，也识得权力的好处。而这些，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自己都是不可能给予得了的。诚然，现在是子桓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但是性格却未曾改变。一个人之所以走到某个地步，固然有环境的因素，可更重要的却是自身的个性。不同的个性作出不同的选择，最终让人走到不同的道上。那么曾经选择了权势的子桓，会不会再次选择权势？

　　李易这一辈子，若想平安，必定不能再去吸引旁人的注意。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碌碌无为，安然终老而已。

　　虽然，在过去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觉得子桓不似这样的人。但，一旦在乎，就会患得患失，哪敢赌上那小小的可能性？

　　不过，最终，他还是屈服了。

　　如果说，在他冲出李府前来找子桓的时候还有变卦的可能，那么，在他以为子桓遇害，而又失而复得的时候，他却知道了，这场赌博，他早已下注，再也收不回来。

　　李易有些挫败地笑了笑。自己说这些又有何用？难道真的要问他，‘如果以后有人比我更有钱，更有权势，你会不会撇下我跟别人跑’？他回答“是”自己固然伤心，回答“不是”自己难道就会因此更相信？

　　“过去，我一直笃信男子一生应当竭尽所能，忠君报国，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不该耽于儿女私情。所以，我虽曾经娶亲，却从未动情。” 李易揉揉他的头发，说道“你，是第一个。”

　　子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易温柔地笑了笑，飞快地啄了琢子桓的唇，然后貌似开玩笑似的说道：“‘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子桓把头埋入李易宽阔胸襟，双手紧紧地抱着他。

　　李易把下巴抵在子桓的头上，笑道：“怎么不说话？”

　　子桓将他抱得更紧，好一阵，怀里才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声音，表示肯定。

　　李易搂着子桓，抚摸他细软的黑发，吸取他身上淡淡的芬芳。

　　他知道怀里这人尽管纤细脆弱，却会在将来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毕竟，他总不能将子桓一辈子藏之深闺。然而，只要子桓出来见人，凭着他那副容貌，以及自己敏感的背景，终有一天，他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祸事，甚至是灭顶的灾难。

　　他将子桓微微推开一些，捧起他的脸，发现子桓眼里有残留的水汽，看起来楚楚可怜。他的手指爱怜地描画他的眉眼，摩挲着他微微张开的唇，娇嫩欲滴。他感叹了一声，低头下去，吻上那个注定让他不得安宁的人，心甘情愿地将这毒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