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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识佳酿当街联对,多笑语冯府为客 ...

  •   贾环到家之前,倒由冯紫英先就神武将军府之名往贾政那里递了信,他原不知道,等入城分别,冯紫英一一嘱咐了,方才大悟。
      “你怎不先与我说一声?”
      “怕你路上想多罢了。”紫英笑道,“你家中我好歹知道一些,只说先与宝玉得信,知晓你在北山,离我那处近,又没人护送回家,方才暨越带你回金陵。”
      贾环低头一想,知道他是怕自己闷头不想的就被忽略过去,方帮着提醒贾政,不免心下感动,低声笑了笑:“多谢。”
      冯紫英抬手想摸摸他发顶,又停在半空,终是没触上去。
      贾环看得莫名,心下又是一跳,脸色微红,小声嘀咕着:“我又不是小孩儿……”
      紫英笑笑,未再多说,只吩咐大忠几句,便将人送上马车:“本该送你到府上,奈何文武都是宦门,去了必要进门拜会一下贾大人,我怕麻烦,就偷个懒儿了。”
      贾环点头。
      末了又扒开车窗朝他喊:“正月里你也别忘了找我、找我出来喝酒!”
      说完他就惊觉自己又开始犯二,脸上一下热辣辣的,忙啪嗒一声关上窗,不肯再打照面。冯紫英先是愕然,随即摇摇头,露出些笑意,看上去心情极好。
      原来如今二人十分熟稔,贾环从一开始就对冯紫英存着好印象,现下更是当他至交好友,比之沈慧竟更多几分依赖,故而时不时会流露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话语举动。好在这都是极为罕见的情况,贾环才能使出失忆大法,压下恨不得钻地洞找豆腐的想法。冯紫英倒是愈发觉得喜欢贾环,自那晚流露情意而生出的忧虑,也因这份慢慢加深的喜欢,变得不那么沉重。
      他当真怕吓跑这孩子。
      连他自己都怕,贾环如何能不怕呢?

      却说荣国府内因为没派人去北山接贾环,贾政拿着冯紫英书信在王夫人面前大发雷霆:“当家主母如何做出这种事来!你那侄媳妇不晓事,你也不晓事?别说环儿如今进了学,他就是现下中的进士又如何,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罢了,若没有那冯紫英念着宝玉情分照护一二,你指望这孩子自个儿回家来么!我早就叫你备人北上,备人北上,你竟阳奉阴违起来!”
      王夫人听得那句阳奉阴违早把三魂吓去了七魄,咬唇哭道:“我本意是紧着今年周瑞等人到洪泽收渔产,谁知他们竟在路上耽搁了两日,就错过了!环哥儿年纪小,我以为他定要在书院等着的,谁知道就先回来了,周瑞家的做事从没出过差错,一耽搁也是要往书院去信的,如今环儿跟着冯紫英回来,平安就是好事,若他不跟着冯紫英回来,自然就是周瑞接他,何必再论?我虽不当家,但事情该我吩咐,我何曾短了去?环哥儿一年在外吃穿用度,都紧着府里来,年节也派人去接,只路上耽搁两日,这难道是我的错处?”
      贾政怒道:“你们都有好说辞!”
      王夫人眼圈通红地回了房,下人们皆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待贾环到家,尚不知晓此事,只一身风尘仆仆去给贾老太太请安。
      贾母看他看着康健,衣衫虽显朴素,精神头却是极好,又想着王夫人做事不周,对这庶子不地道,便慈眉善目对贾环笑道:“你这一年在外,气度倒是不错,想必那北山书院是个好地界儿。”
      贾环站起躬了身:“回老祖宗话,北山课业虽中,但终究才学风流之地,文法灵光所聚,孙儿能在那里念书,都是老祖宗、老爷、太太给的恩典,不敢懈怠。”
      贾母点点头,看王夫人一眼:“听说,是冯家大爷送你回来的?”
      王夫人握着菩提子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
      贾环转转眼珠:“回老祖宗话,书院怕远路学生赶不及回家,腊月初五便放了假,我十一月初给家里寄了信,告知回家时间,不知是路上耽搁还是压根没送到,总之到腊月初十,仍是没人来接,也没有信件。我当时心中着急,略算一算,若平常天气从老子镇回金陵须得十日,若遇上风雪就不知要耽搁几天,怕赶不上年节,忙差赵德忠给楚州当差的冯紫英去了信,想着他与二哥交好,看在二哥面子上,兴许能帮忙带我一路回来。果不其然,冯紫英是个爽快人,又看在我是二哥的兄弟,答应下来,这才一路送我回的金陵。”
      贾母听他这么说,对冯紫英十分满意,又觉宝玉在外游玩,也能结交几个得力的朋友,心下高兴,便点点头道:“难为你说得清楚。我且告诉你罢,是你母亲想着周瑞往洪泽押渔产回家,因今年只有那处银鱼好,外边连卖也没有,便吩咐他要去北山书院接你回来。谁知这周瑞一行半路耽搁,误了时辰,你已从北山先走啦。如今平安归来,就是好事。”
      贾环心下冷笑,不以为信,只面上带了笑意,开口笑道:“老祖宗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说到底,若我在书院多等两日,岂不无事?还是我走得急,自作主张,先行回程,方才有这一遭,还连累老祖宗、老爷、太太担心,实在不该,果真该打!下次再是不敢的。要不,我这就上老爷那儿领罚去……”
      正有小丫头挑了帘子道:“宝二爷来了。”
      “什么,什么领罚?”宝玉掀帘子进屋,一眼瞧见贾环,“环儿,你回来了!”
      贾环回身看他,只见少年公子长身玉立,金冠绸带,璎珞丝绦,银红撒花素底大袄袍,满身的富贵颜色,一面的如玉容颜。贾环心下微叹,不禁笑道:“二哥。”
      贾宝玉虽是无能之辈,却也算良善有趣之人。贾环初时尚有怨愤不平放他身上,如今在外走上一遭,早将眼界开阔,不把荣国府当成真家,反而愿意真心看待这块顽石。
      贾环虽风尘未去,却不掩清隽颜色,眼眸清亮,比之前年更是温润如玉,看得宝玉心中喜欢,忙请过安,便拉了他的手带到贾母身边坐下:“弟弟看着精神,路上想是平安。我早先儿也不知道你何时回来,不然该去城外接你才是。”
      贾环心中暗笑:趁早别来。
      面上不好黜他,只好笑道:“无妨,我这不到家了么。”却是只字不提冯紫英。
      贾母笑道:“你就看你这个弟弟好。”
      宝玉此时早将贾环要走经济仕途一事抛去九霄云外,道:“我平素以为男儿是泥做的骨肉,环儿虽是男儿,却不像外头那些泥团。”
      贾环汗颜:“难道我还是水团子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
      贾母点着宝玉的脑袋:“就你混说!”
      宝玉笑笑,又道:“之前说什么领罚?”
      贾母欲说,却拿眼睛瞧着贾环,贾环一愣,只好笑道:“我说我回来迟了,要去老爷那儿领罚呢。”
      宝玉忙道:“环儿莫去!”
      贾环又笑:“玩笑话,玩笑话,二哥莫要当真。”

      却说紫英回到家中,先拜见了母亲,见薄氏身体还好,便放下心,笑道:“儿子在外一年,家中多累母亲了。”
      薄氏抬手给他理理鬓角,拉他坐下细细看着,半晌才道:“你在外头吃苦,我在家中操心,岂不两便。”
      紫英苦笑:“母亲……”
      薄氏笑了笑:“瞧把你吓的。这些时日,你在楚州跟着张大人,学到什么进益没有?”
      冯紫英点头道:“张大人是个好官!且不说爱民如子与否,只说他辖内军政关系,怕是没哪个州县能比他处理得好!如今洪泽境内水贼已基本肃清……”
      薄氏忽而肃起脸来:“你跟着去剿匪了?”
      紫英愣了愣,方踟蹰道:“孩儿,孩儿只是跟在张大人身边,不曾……”
      薄氏点头,伸手握住冯紫英带了薄茧的手掌,慢慢摩挲:“英儿,听母亲一句话,磨练得差不多了,就回家来罢。金陵城内,任你游耍,还不成么?”
      冯紫英心下黯淡,慢慢道:“母亲,时候不早,孩儿想去家祠给祖父上炷香,再晚父亲就该下朝了。”
      薄氏静默片刻,抬手给他整整衣领:“去罢。”

      贾环将带回来的东西一一送掉,方才舒了一口气,只不知王夫人又要怎样记恨他。
      赵姨娘这几日寸步不离地跟着贾环,见儿子要读书,便拉着佳期一旁做针线;见儿子要煮茶喝,便张罗着做糕点;见儿子要写字,竟帮着磨起墨来。贾环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说不出的感动,只将赵姨娘按着坐下,扭股糖儿一般扶上肩膀:“儿子这不是回来了么!”
      赵姨娘眼睛含泪,垂首擦拭:“过了年,还不得走……我怎么这么命苦……”
      贾环无法,只得好劝歹劝:“最多两三年罢了,明年一过我就下场考试,好歹给你争口气,到时……”他压低声音,“到时定要接你们出去享福。”
      他知道佳期心中是有些想法的,故而也不避着她。
      赵姨娘这才收收心神,狠了命的给他做新穿戴。幸好贾环都按着自己的喜好给她们指导些花样,总归是各色穿戴都统一色调风格,皆雅致起来。
      赵姨娘偶尔还劝他去探春处多走动走动,贾环低头想了想,笑道:“她可来过你这里?”
      说话间却是把眼睛看着佳期。
      赵姨娘嗫嚅,佳期笑道:“公子这一年销声匿迹的,便是以前也不常在院子里走动,三姑娘如何记得这里?便是记得,着人送一两回东西也就罢了,何必亲自来呢。”
      赵姨娘等她:“佳期说得没理,三姑娘怎么不记得我们这……”
      贾环笑道:“佳期说得正是在理,我一不出风头,二没有地位,虽说刚进学那会儿她给我送了双鞋袜,也不见得我就得穿着走。同理,便是记得咱们,也不见得她就得亲自来。何况那鞋袜我穿着还有些大了。”
      赵姨娘默不做声。
      贾环又道:“你有时间有闲钱趁早也别上赶着贴补那边,前儿我还听说你回回给她送的东西都是被糟践了。扔出去的肉包子你见过能引回什么好物的么?”
      赵姨娘绞着帕子:“你别生气,那是我做的东西不好。”
      贾环顿了顿,轻轻叹口气:“娘,我觉得你做的东西很好,很暖和。”
      佳期笑着给他们添了茶:“是啊,姨娘手艺好着呢,我这笨人便学这么久,也一得两成进益。”
      赵姨娘被逗得一笑:“就你这小蹄子会说话。”

      年节一过,元宵后就得启程回书院。贾环想到冯紫英一直没来找他,贾宝玉虽常出门他也不愿跟着,心中便有些烦闷,想着要不要出去晃晃。
      如今他年岁渐大,课业又好,贾政便不十分拘着他,府里更是没什么重视,他便跟赵姨娘打了招呼,带着赵国基、大忠等人出门。那溪桥清江他未曾带去北山,如今早寻了别的活计,也没人记得给他寻书童,他倒自得轻便。
      临近元宵金陵倒是有些小灯会,只是物价甚高,最灯火通明处还是朱门大户。贾环早年逛过,也知如此,便准备入夜前就回家去。
      大忠自回金陵显得安静不少,食量却有所增加,贾环不禁笑道:“看来还是南方的菜色比那包子馒头好吃。”
      大忠点头表示同意:“我其实不爱吃馒头……”
      贾环大笑。
      正说着,只见前头酒楼门口围着一圈人,人们各个兴高采烈的,像是有什么乐事。贾环伸着脖子一看,忙忙凑上前去。
      “哎,公子,公子!”
      “我去看看热闹!”未等赵国基追上,少年已是进了人前。
      “今儿的年礼就剩这两坛十年的女儿红啦,谁将这最后三个对子写出来,两坛酒就归谁!”掌柜高声吆喝,很是卖力。
      众人笑道:“你之前发的不是糕饼就是三钱,谁稀罕呢!两坛女儿红可不得了,你能舍得?别唬人吧!”
      掌柜摇首:“瞧这话说的,今儿图个热闹,我这仨对子还是前些日子求个大才子留的呢,你们啊,指不定谁也对不出来。不过要真有谁全对出来了,这两坛酒,我二话不说,都给!”
      贾环看了看那放出的第一个对子,乃是“东石城,西石城,东西石城石磊砖砌,横通左右。”后面再有什么对子看不见,竟还是封着的。
      贾环见半晌也没个人对出来,掌柜的又在限时,不禁摸着袋中银钱,上前笑道:“这位掌柜的,你此前说的话算数么?”
      掌柜瞅他一眼,不觉富贵,只觉清雅,当是个中等人家读了两年书的小子,便道:“自然算数。怎么,小公子要来试试?”
      贾环看看他店里那两坛子写了“二十年女儿红”的酒,笑道:“我对这三个对子,若对不出,我每个对子倒给你五两如何?”
      赵国基大惊:“公子!”
      贾环摆摆手,那掌柜更是看他不起,只笑道:“小娃娃,这等好事你不是凑着给我们赚么。”
      贾环笑了笑:“可我若全对出来……”
      掌柜的一笑:“怎么,要我再倒给你十五两?成啊!”
      众人起哄:“这个好,小娃娃快对快对!”
      贾环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也不要你这十年女儿红。”
      掌柜瞪直了眼:“那你要什么?”
      贾环伸手一指:“我要那两坛酒。”
      直指的就是店中柜子上摆着的两坛子二十年女儿红。掌柜的脸上冒出汗来。那两坛子酒都是原浆,一些儿水都没掺,不过摆着罢了,若真论价格,少说也得四五十两啊!他嘿嘿一笑:“这……”
      贾环挑眉:“掌柜的忒没胆色,既这样,我便不对就是。”说罢还晃晃手里的钱袋。
      赵国基刚松了口气,只听众人又哄起来:“掌柜的小气哦!”
      那掌柜早料定贾环对得出第一,对不出第二,便咬牙道:“对就对!小二,伺候笔墨!”
      大忠抢上前:“不用你们伺候,公子的墨我来磨就是。”
      贾环勾唇一笑,抬左手捻了衣袖,上前执笔慢慢一字一字念道:“上金陵,下金陵,上下金陵金錾钰铸,直贯南北!”
      等到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一幅漂亮字体已是完成。
      众人不禁大声叫好。
      也有人向赵国基打听家门的,赵国基只当没听见,一面抬手擦擦冷汗。

      掌柜盯着那幅字,不禁皱了眉:“真是好字……”
      贾环笑笑,抬手去揭那第二支对联的封,掌柜拦道:“只不知横批?”
      贾环摇摇头,回身在另外一匹红纸上写下“古往今来”四个大字。众人看着明白,皆不住称妙。
      掌柜无法,只得去揭那第二联,只见联上写着——
      “踏遍洪泽凌波意曲,一任大浪起,三尺青锋,将天下故事,尽作身外。”
      贾环看了看,觉得那一手字配不得这样字句,只是摇头。
      掌柜的笑道:“小公子,快些对罢?那留对子的人可说了,这下联不能输了上联气势,若输一毫,就不是好对。那我这酒,也就不能给小公子啦。”
      赵国基上前骂道:“你这掌柜好没道理,我虽不识学问,却也知道对对子对上就好,管什么气势不气势!”
      贾环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踱上前提了笔,略顿一顿,便写道:“遥追穹宇灿烂星河,且看风云变,九丈男儿,非江山万里,不予驰骋。”
      横批大笔,却写了这四个字“太平人间”。
      众人看了来回念叨咀嚼,愈发觉得大气精妙。
      掌柜的心下大急:这小子怕是有些本事的。
      贾环这回伸了手要去揭第三联。
      掌柜咬咬牙,道:“小公子!这第三联在楼上,我着人去取!”
      贾环抬眼看他:“掌柜的,这不合规矩。”
      掌柜道:“规矩是人定的,小公子这般才情,想必什么样的对子都难不倒您?”
      众人起哄:“掌柜的耍赖啊!”
      赵国基骂道:“你这贼!此前说好是三联,你这里既摆了三联对子,为何还要上楼去取?可见是耍赖!”
      掌柜道:“我何时说过就只能对这摆的三联否?”
      贾环忍着气:“罢了,这第三联,你自去取便是。但丑话说前头,我若真对出来,你再耍赖……”
      他后退一步,指着酒楼招牌:“这招牌自是黑心无良,摘了也罢!”
      众人叫好:“摘了也罢!摘了也罢!”
      掌柜的抹抹汗,忙叫人去取对联。
      过了一会,只见长长一条红纸,铺得老长。
      未等贾环细看,就有识字的念道:“朝听玉关雪,夕望敦煌月……班昭夜叹,边塞迢迢,沙场点兵孤宵冷,牙泉看淡……半床秋雨,明月时飞塞外霜。”
      贾环心思一动,抬眼看看掌柜的:“你这些对子,都是何人留下的?”
      掌柜的摆手:“路过的书生罢了,你莫多说,只看能不能对出罢。”
      贾环站定半晌,直到有人催了,方才提笔。

      “朝听玉关雪,夕观敦煌月;谁闻班昭夜叹,边塞迢迢,沙场点兵孤宵冷,牙泉看淡马蹄风;斜眠半床秋雨,时飞塞外秋霜。”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世道,并不是没有书生怀揣这样的情怀,却极少有人能作出这样的意气。贾环觉得自己好似在对子里看到北地风雪千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机缘巧合能看到这等文字,于他,倒也是幸事。
      众人见这样的对子,赞同者有,不平者有,向往者也有。
      显见是无人对得出的。
      忽然想起冯紫英与他说起过,小时曾见过月牙泉的画,笔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漠里那一湾清泉淡淡,好似勾了他的魂一样,美丽不似人间。
      贾环笑了笑,道:“便对塞外长安好了。”
      “卧弹长安阮,横吹剑门笛;难见青莲举酒,天街渺渺,歌台吟唱人寰远,西市回旋十六笳;笑看满城春色,开遍液池琼花。”
      掌柜的看罢,怅然抚掌,竟是无话可说。

      众人闹哄哄来去,都说贾环是一等一的才子。赵国基面上笑得开花一般,拉着贾环道:“哥儿要这酒做什么?孝敬老爷么?”
      贾环黑线:“老爷又不好这个,我孝敬他作甚?”
      赵国基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掌柜的苦着脸儿将两坛子酒抱出来,好似送女儿一般。
      贾环看得好笑,叫大忠将酒坛子接过,对掌柜的笑道:“我看你这月屏楼迎来送往尽是读书人,将来生意都是好的。”
      掌柜的苦笑一声:“还望小公子将来金榜题名,别忘了敝下小店。”
      听得众人大笑。

      冯紫英听了小厮的信赶紧出门,只见贾环一行三人立在东墙底下等着,那少年长发如墨,回身对他欣喜一笑,他便立时震住,收敛了心神方才上前。
      “环儿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贾环握拳捶他一把:“你还说当我是知己朋友,年节以后何曾见你找我?可见只有我想着给你送酒,你是想不到我这可怜巴巴的朋友啰!”
      紫英淡笑着看他。
      贾环顿觉心下漏了一拍,忙忙从大忠手里抢过一只酒坛,塞在紫英怀里。
      “这……?”
      赵国基一旁笑道:“咱们哥儿为了这两坛酒,在月屏楼对了三联绝对呢!冯大爷可得谢谢咱们哥儿。”
      贾环忙喝:“什么为了酒,不过是路过顺带着对了两个对子罢了,你别胡说!”
      紫英看着贾环既严肃又带些红润的脸,心下一暖,开了坛口闻去,只觉扑面酒香,醇厚无比。贾环平素没什么钱,他也知晓,而这两坛女儿红显见的价格不菲。心下略一思索,冯紫英便猜着怎么回事,心中感动,对贾环笑道:“多谢你。我当真喜欢。”
      贾环笑:“喜欢就好,不枉我当你是兄弟一般。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可得出来陪我喝一顿。”
      冯紫英笑:“难道你我出门只能喝酒不成。这酒既然是你送我,我断然是不能今日就喝的,得留着。你不能反驳我这意见。”
      贾环皱眉:“凭啥……”
      紫英挑眉看他:“凭我是你大哥!”
      贾环低了头不服气,一个劲嘟囔:“谁认了,谁认了……”
      紫英不理他,转首对赵国基道:“你们爷今儿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可否?”
      赵国基笑道:“可以。要不我再回去通传一声?”
      紫英点头,伸手拉了贾环的手:“走,去我家里坐坐。”
      贾环踟蹰:“你父母亲……”
      紫英笑道:“我母亲去宫中看老太妃了,父亲这时自然是不在家的。我知你不喜见长辈,否则怎敢这时邀你进去做客?”
      贾环闻言笑开。
      第二日冯紫英一大早就去了街市。只见月屏楼掌柜的再没敢摆什么对联阵。
      紫英上前对那掌柜的笑道:“听说昨日你这里出了三幅绝对?”
      掌柜的苦着脸:“恩。不知这位公子……”
      紫英笑了笑,放上一袋子钱:“我是爱对之人,想买那三幅对联。”
      掌柜的看看他,伸手掂掂钱袋,忙躬着身出了柜台,对紫英笑道:“公子怎么称呼?”
      紫英看他一眼,又将钱袋取回:“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问那对联你卖不卖罢。”
      掌柜的笑道:“那留对的是个才子,对对儿的也是个才子,我知道那幅字将来也是值些银两的,更何况我还出了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这……”
      冯紫英盯着他。掌柜的立时便给盯出一头冷汗来。
      紫英这才冷声一笑,从袖中又掏出两张银票。
      “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出这个价钱。”
      掌柜的只看一眼那银票,腿便软了,忙躬身笑道:“公子等等,我这就叫人去拿!”
      他日贾环名声大噪,这掌柜连肠子也悔青了。只是后话,倒也不必多提。

      且说贾环现下十分喜欢跟冯紫英一处谈天说地。宝玉和沈慧不曾给他的这种进益,冯紫英都能给。他总想,若自己的哥哥当真是冯紫英,就是再好不过了。
      佳期见他捧了本书坐在窗前发呆,上前笑道:“公子读傻了?”
      贾环叹一口气:“是啊。”
      佳期捂着嘴笑。
      贾环转过身趴在桌上,看她做针线。
      “佳期。”
      “恩?”
      “你想过出去么?”
      佳期讶然抬头,怔怔看着他。
      “我是说,你如今十六了。我虽想着将来做官带你们出府,可现下长年在外求学,府里有什么事,我都照顾不到。万一太太要拉你许个小厮……”
      佳期低声一笑:“那我便一头撞死。”
      贾环震惊地看着她:“佳期……”
      佳期抬头看他:“我知道公子担心什么,只是我想,公子是个有本事的。这世界上肯顾着我的人不多,正因如此,我才想跟着公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太太有这个想法,我一早儿就能觉察到,也自有我的应对。况且现下南边事儿多,太太何以就顾到我呢?”
      贾环点点头:“那我不在府里时,你要多加小心。我只是担忧那边,但对你,我还是相信你那机灵劲儿的。你且放心,明年我就下场了。到时你心中若有什么人,尽管告诉我。”
      佳期郑重点头:“也请公子放心,有佳期在,定会好好照顾姨娘。”
      贾环自然愿意信她。

      却说时间一晃而过。贾环在北山书院的第二个年头依旧平静,没什么不同。非要说变化,大约也是周围学生的变化了。
      那最高一届的学领闵雪松拜离书院,去了春闱下场。贾环早知他是去年江苏解元,今年定是要入春闱的,便不甚在意。只是闵雪松生性温和,做事勉力,在书院这几年与众学生都是交好,先生们也喜欢他,故而临走倒惹得大家送别至山下方罢。
      贾环这样的年纪在书院中算是极小的,那周围学生个个都比他大了许多。只因他这年纪进学的太少,方才如此。众人问他准备在书院中读个几年方才下场一试,他只作不知,心里却也着急,怕爬得太慢,待改朝换代换了掌权的,贾家又不知能撑个几年了,当下更是努力,只想着今年秋闱就要下场。
      陈岸青倒也晓得他的难处,与他说道:“你要下场,我是不拦你的,依你如今的水平,我虽不好太过夸赞,却也不错。”
      贾环躬身道:“谢院首这两年照护。”
      陈岸青大笑:“你当我不知你这小子回回腹诽我逼你吃馒头么!”
      贾环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陈岸青看他一眼:“我且跟你说罢,这下场考试是个艰难事儿,你须得有份好体魄。多吃馒头比吃米饭强。你家中事理当年谦直也与我说过一些,故而,我还是希望你多长些个子,好应对那些苦楚。”
      贾环心中感动:“院首……”
      陈岸青摆摆手。
      贾环看着他,心中一转,又道:“院首,我一直不曾问过,只是终究疑惑……我那老师徐先生,表字不是谓山么?”
      陈岸青看他一眼:“他说他叫徐谓山?”
      贾环莫名。
      陈岸青哈哈大笑起来:“徐谓山,徐谓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号!”
      贾环心下便知,徐谓山,本不是徐谓山。
      徐楚本来就有许多过往秘密,不是他所能窥探的。
      贾环躬身施了一礼,默然退出门去。
      冯紫英还如以前一样,到了沐休就抽空来看他,给他带些吃喝用品。
      贾环总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
      紫英笑道:“你多送几幅字画,我可就全赚回来了。”
      贾环挑眉:“感情你是把我的字儿拿去卖了。这可不成,快还回来!”
      冯紫英拍拍下摆,翘起腿坐上石凳:“无凭无据,我可不还。”
      贾环笑骂他好生赖皮。
      沈慧因了沈聪已有功名,发了狠的要跟贾环一块儿下场,常常贾环都悠闲下来,他还在悬梁刺股地用功。
      紫英笑道:“子嘉这个弟弟倒跟他一般是个倔强脾气。”
      贾环竖着耳朵一听,不禁笑道:“说起来,听说你跟沈公子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看他那样子,可不像个好武的人。你们是在一处读书么?”
      紫英道:“是也不是。只因他家与我家算得世交,沈家伯父的举业先师,曾经是我祖父的军师。两家人因着这层关系,常在一处走动。他父亲因此与我父亲都是政见相和的人,他便常到我府上。”
      贾环点头:“原来如此。听说当年都是血雨腥风里走来的,当是生死之交呢。”
      紫英笑道:“虽说家里的关系多些,不过子嘉这人看着嘴里不饶人,倒也是个可以交的朋友。他学识广,朝里走动多,你将来朝堂上若有什么困难,倒可以找他。”
      贾环闻言不太高兴:“我为何就非得找别人走个后门?”
      紫英一愣,只是笑:“我不过提议一下,你不必当真。将来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头一个也是要出手的。”
      这回换贾环一愣,半晌才笑道:“罢了,今儿尽说这些,别咒得我当真官运不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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