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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山雨欲来风满楼,义忠树倒猢狲散 ...

  •   贾环在山中念书,以为日子过得虽清苦紧张,却自有一番乐趣。好歹是在努力之中,去迎接既定的一些未来,便是清苦,也算如朝阳初升,蒸蒸日上。
      他总觉得变数还早,然而这年年中,朝堂却生出一场大风浪。原本嘉妃受宠生下的六皇子,早在八年前尚几岁时,皇帝就有意立其为太子。这几年母子二人是愈发受到宠信了,嘉妃母族势力,因牵涉着义忠王爷,竟是直冲云霄,与各处原有势力甚至有些电光火石。
      这一切与贾家倒是没有什么大关系。
      贾家女儿元春,如今虽在宫中做了女官,但那凤藻宫实在算不得什么斗争中心,充其量不过是个炮灰备选地罢了。
      而今嘉妃因故失宠,打入冷宫,六皇子割指泣血,跪在中宫门前三天,几乎跪死过去,也没能让皇上改变主意。可见什么“得宠”,也不怎值钱。这时候义忠亲王未见出马,想来是暗处争斗,也伤了他不少元气。
      贾环偶尔听听沈慧将朝野秘闻大八特八,既有些无可奈何,又十分惴惴。他知道那义忠王爷终究是要“坏了事”的,但苦于他年纪还小,对风云变幻的朝堂实在无力理解透彻,更不知如何给冯紫英打预防针,只得不住嘱咐其万事小心。
      “伴君如伴虎……朝堂乃天地风云聚变之处,白骨鲜血累累,我看你要走实务,又不像我这样明哲保身的,故而劝你,别太早站队……”
      冯紫英闻之讶然。他讶然之处,在于贾环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政治敏感。
      嘉妃入冷宫,六皇子失宠,沈聪便快马加急发了三封急信至楚州。信使差一些儿就被张廖、勤苏安派人拦在楚州城外,好歹碍于老王爷脸面,才辗转让信使见了冯紫英。
      张廖是个实在人,他最看不得自个儿手下的人参与到朝堂争斗里去,奈何冯紫英世家身份,不得已而为之。紫英前两封信已听从张廖之言,烧了一干二净,奈何这第三封,还有其父冯唐手迹。
      紫英看罢心中郁卒,直接捏着信就辞离楚州,前往老子镇,上了山找贾环。
      天高日丽,贾环正在水潭边上作画。
      冯紫英很得刘久芳看中,自从某次二人当着学生的面在校场切磋不分上下,刘久芳便想方设法要将冯紫英弄进书院来。奈何此事……成功希望渺茫。而紫英倒得了个好处,从此进北山没人阻拦。大家都识得这么个“能跟刘先生打对手的家伙”。
      他径直走到书院最里,只见水潭边站了学生三两个,皆是在舞弄丹青的,惟独贾环在树下是坐着,给那小几上几幅图纸吹墨。
      “……环儿。”
      贾环讶然抬眼:“冯兄?你怎么?”
      冯紫英面容沉肃,步步踏来,一身暗色长袍说不出的端整。
      “你如今可有空闲,陪我去喝杯酒罢。”
      旁边学生们作充耳不闻。贾环愣愣,忙伸手收拾东西:“好!你且稍等。”
      他见到的冯紫英都是淡淡笑着的,从未将忧愁显于脸上。
      贾环一路上不住抬眼偷瞧,只见冯紫英的面容在薄光之下,未有笑容,却更显英挺无俦。

      “我要回金陵了。”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倒显这酒肆后院只余了树叶沙沙之声。
      贾环倒酒的手一顿,继而继续给他满上酒盏:“哦。何时出发?”
      “你不问我为何突然回去?”
      贾环抬眼,只见对方正紧紧盯着他,一双明目看不出喜乐。
      “我……”他顿了顿,不免舔了舔上嘴唇,“我等待半个月,未见你那边有何反应,便以为此事于你,没什么要紧。如今看来,怕是我想岔了。”
      紫英一笑:“此事?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贾环皱眉:“六皇子……”
      冯紫英闻言,便不说话。
      贾环顿了顿,又道:“我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朝堂变幻,有个沈慧在旁,我也能略悉一二。我想劝你,也通过你劝劝沈公子……任何千秋大业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选对领导者固然重要,但也并不是一开始站了队,这辈子就不可再改动了。我总不希望你……你们出什么事。”
      紫英默然片刻,忽而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觉得,义忠亲王这边没有好结果呢?”
      贾环吓了一跳:“我没说过……”
      “你是没说过,可你字里行间总是这个意思。”
      贾环被他噎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本不欲牵涉进去一点,奈何认识了冯紫英。不曾注意过的细节就这样层层荡荡,掠过他脑海。什么纨绔公子,将门世家,与人结怨,痛打政敌,这些都是书中所述,对他来说,离眼前这个青年真是太远太远了。
      紫英见他沉默,忽而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冯兄?”
      紫英叹了一声,笑道:“抱歉,今日心情郁结,负累你了。”
      贾环摇头:“咱们好兄弟不说二话。你先回金陵且要小心。横竖今年我也得回去,到时再聚。”
      冯紫英想了想:“你……何时回去?”
      贾环一顿,低声道:“最迟再过两个月罢。”
      冯紫英看着他:“你倒没跟我说过今年就下场。”
      贾环低头笑笑,却不说话。
      紫英笑得促狭:“难不成是为了给我个惊喜?”
      贾环白他:“胡扯也不带这样的!”
      说罢少年起了身要收拾酒具,却被人一拉,紧紧拽住了手。
      贾环瞪大眼睛:“冯、冯兄?”
      冯紫英握着他的手腕,只觉指下一片平滑柔软,又带着些练过剑术的劲道。他因着一时冲动沉浸在这触感里,却未发觉贾环已经呆了,竟没挣开。
      “与你相处这么久,我发觉自己有许多改变。”冯紫英抬头看着少年清雅俊秀的脸,“我曾什么都在乎,却又表现得什么都不在乎,最后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忘了,只是如木偶一般被家里被别人牵着。你以为我自由洒脱,其实我连宝玉都不如……”
      贾环皱眉,静静看着他。
      “若非你小小年纪就离家至北山求学,我也不会想到来楚州投靠张廖。你莫吃惊,当真是投靠,神武将军府如今也就是空壳子,我既不能走科举也没有武举可走,其实能在外打拼才是最好,可此前一直不得目标,只胡乱游玩罢了。后来见你,方才觉得自己没用,连远游都不能一气做成。”
      贾环忙坐下来,拉着他的手:“冯兄,你别这么说。我心中总以为你本事极大,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他知道书本中从不曾提及冯家有什么作为,甚至总被政治斗争牵连,可在他心中,冯紫英一身文武,不该被家族负累,就此终了。
      紫英摇头,收回了手。
      “你可信我?”
      贾环怔怔。
      “你那样的处境,还想着照护母亲,出人头地,我又何如?你既不曾丧失斗志,我也不该总是纨绔。”
      贾环讶然对上冯紫英淡淡的笑容,怔怔道:“我,我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我本意只是想给他们个好的生活……”
      紫英点头:“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我想,你今后若要有作为,也须得一些助益。若此次我家与沈家都能无事,我便要北上参军了,你说可好?”
      贾环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你……”
      紫英又低头一笑:“沈慧那小子呢?他家里不曾催他回泰州?”
      贾环摇头,半晌才道:“你说,你要去参军……?”
      紫英点头。
      “你且回书院去罢,我走了。”
      说罢,他也不等贾环反应,便起身取了外褂,随意一披,径直要出院门。
      贾环怔然扫一眼石桌杯盘狼藉,立时上前喊道:“大哥!”
      冯紫英讶然顿住,回身看他。
      贾环十分着急追上来:“大哥,如今参军,你是成心要去吃苦!”
      紫英紧紧看着他,忽而笑道:“我会先回金陵参详一下,你放心,我并非一时冲动才做此决定。”
      再不从军伍,只混迹京都,我怕是没有未来。
      我那点可怜的念想,也定然没有未来。
      军伍中哪怕是修罗地狱,我也得去……
      这些话,冯紫英都没有说出口。
      贾环怔怔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抽身走了。小院中安静得很,只余他皱眉站在树下。
      片刻后有小二前来小心询问:“小公子,那位公子已结账走啦,您看?”
      他退后两步,握紧了手,又从袖中掏出银钱:“去,给我打两壶酒带走。”
      “哎!”
      小二一溜烟跑了没影。
      贾环心中沉郁未曾消解半分,如今又被更大的担忧所淹没。
      他总觉得冯紫英那里藏着什么事。
      可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也说不准。
      如今未见山雨,已是满楼风动。
      冯家沈家可否全身而退尚且是未知数,皇位之争更恐要延续到今后数年之久。贾家数年之后就要败落,恐怕也是应了这份政治因果……
      他伸手进领子掏出一块玉佩,怔怔看着。
      那玉是真的好看,极得他喜欢。
      莹碧流光的,连赵姨娘给的长命锁他都不曾一同佩戴。

      “什么,提前结业离开?”陈岸青瞪着眼前两个少年,吹吹胡子,“你们家里有何事端不成?”
      贾环抿着唇不说话。
      沈慧看看他,把心一横,上前道:“嘉妃倒了,我怕我家里受牵连,得回去看看!”
      这话直白得过分。贾环听了额头冒汗,心道这理由倒是充足。
      陈岸青看看他,又看看沈慧,眯起眼睛:“小贾环,你不会也觉得贾家会受什么牵连?”
      贾环摇头。
      “哦,那你是为何……”
      “学生不敢骗老师,想要提前结业,纯粹是学生一点私心。我在书院两年,得众先生亲力教导,获益良多,也不敢忘授业恩师徐先生的恩情。如今学生托大,自以为可以下场一试,更有家中事务迫切,不可再拖到明年,故而,想提前结业,回金陵备考!”
      陈岸青看着他,也不说话。
      沈慧拽一下贾环,上前苦着脸儿道:“院首,您就准我们回去呗!大不了明年事情结了,我还回来给您扫枯叶……”
      陈岸青没忍住笑:“这可是你小子自己说的?”
      沈慧的脸色便更苦了。
      贾环忙道:“其实你不必回去……”
      沈慧皱眉:“不行,这次秋闱咱们得一起考。而且不管是为家里还是为自己,我都一定得考中。”
      贾环有些明白,便也不好多说,只将眼睛看向陈岸青。
      只见老头儿翘着脚坐在榻上,眯着眼看那地砖上的光影。半晌,他才慢悠悠道:“既然如此,我也了解了。只是业是不能结的。你们秋闱若过了,还得回书院来念一个冬天的书。”
      沈慧瞪圆了眼:“什么!一个冬天……咱得过年啊!”
      “今年这年么,”陈岸青抠抠耳朵,“你们就陪着老朽我罢,甭家去了。冬天一过,自然由我来送你们去春闱。”
      沈慧还欲说什么,贾环却是灵光一闪,忙死死拽住沈慧,上前就是鞠了大礼:“学生谢过老师!”
      沈慧被贾环一路拉出去,不满叫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话?哪有有家还在外头过年的!”
      贾环站定,回身瞪着他:“陈院首多少同年乃至后辈、学生都在朝中,他送我们去春闱,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慧睁大了眼睛。
      “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就算是乞丐,也能一帆风顺,直入青云!”
      沈慧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嗫嚅道:“陈院首,为何会……”
      贾环皱眉回看向陈岸青那座素雅的小院,慢慢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贾环先去驿站请了人给贾府送信。虽花的钱多些,但能确保信先到赵国基手上,他总归放心。
      临诚院里那间学舍如今要走他与沈慧两个,其他学生虽略有耳闻,但因今年准备下场的人也不是没有,又知道秋闱后都还是要回书院的,就不甚在意。
      贾环想了想,还是买来好些书本,一一写上些勉励的话,送给众位同窗。众学生见了都说这法子新鲜,也开始学着要赠这种临别之礼,这倒是后话。
      沈慧将东西都收拾妥当,贾环也等来了赵国基的回信,便对沈慧道:“我家人会在扬州等我,咱们就一路到扬州分别罢。”
      沈慧自觉甚好,便与连夜赶来接他的众家丁随从吩咐清楚,二人一同出发。
      此时冯紫英已离开楚州。离开前,他竟叫人给贾环送了柄龙泉产的青锋剑。贾环摸着那把看似古朴却吹毛立断的长剑,不禁心下感激。沈慧看了笑道:“这冯紫英对你还真是好。”
      贾环笑了笑:“那是。我们可都是好兄弟。”
      沈慧吸吸鼻子:“呦,那我算不算挚友啊?”
      贾环忍笑道:“是是,当然是。挚友,快快将你那把冽雪赠与我。”
      沈慧忙抱了自家佩剑不松手:“想得美!我就知道你天天对着小爷的剑流口水!”
      贾环腹诽:摸都不让摸,挚友个屁,简直损友!
      却说二人一路行船至扬州,赵国基早带着人在岸上等,一见他们靠岸,忙吩咐家人小厮去接过贾环行李,对沈慧道:“多谢沈大爷照护我家公子。”
      沈慧笑言何必客气。
      他还要赶陆路回泰州,贾环上前肃颜道:“就此别过。此次下场,你我命途未知,但我希望,明年春闱,你我一定要同在金陵下场。”
      沈慧点头:“这个我明白。咱们做朋友这么久,你也知道我,定下的目标没有达不到的。我这人混话虽多,却最重朋友,连小小乡试都过不得,如何有颜面做你贾大才子的友人!”
      他这话半损不损的,贾环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一拳头擂上他肩膀:“你这小子混话忒多!就这么定了,秋闱后北山再会。”
      沈慧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二人就此相别。待沈家小船远离河岸,贾环回过头就低声问了赵国基:“家中可好?”
      赵国基道:“都好。只是姨娘十分想你,天天盼着你回去。”
      贾环笑了:“她如今不与人斗气了?”
      赵国基嗫嚅:“偶尔还是有的……”
      贾环哈哈大笑:“有佳期在,我总是放心些。”
      赵国基忙点头称是。
      如今天气闷热,他们走了一会儿便觉汗流浃背。赵国基道:“公子,咱们今日在扬州歇一宿罢,明早再赶路,便是慢得很两三天也就到家了。”
      贾环想着这天气确实热得很,便点头同意,吩咐下去找客栈留宿不提。
      扬州正是阳春三月后暖风熏人热气笼罩的时节,一到夜晚便是灯火通明。赵国基秉持赵姨娘所托,紧紧跟在贾环身边,坚决不让他接近那烟花地半分,便是略微好奇也不行。贾环一身薄衫走在热闹街道上,苦笑道:“好好好,我自不是那等学坏的小子,只是难道远远从画舫边上过听听曲儿也不成?咱们这可是绕远路。”
      赵国基猛摇头:“不成,不成,宁愿绕路。”
      贾环只得随他。
      那大忠这会儿只要吃食多,也不在意走些远路的。
      贾环看那远处还有小孩儿拿着糖葫芦,舞弄烟花,不禁开心笑道:“我觉着扬州比咱们金陵有趣热闹得多。”
      如今人们都出门散步游玩,显见是热闹许多的。
      赵国基笑道:“一来扬州四通八达,又是古城,原本人就多。二来,咱们这一朝还是从扬州城开始的呢,朝廷重视,每年这扬州城都得修,可见是越修越大,越修越好看了。”
      贾环点头。这太祖爷祖籍扬州,他也知晓,便不多说,专心看起景致来。
      如今冯紫英已在金陵。
      贾环低头一笑,若有机会,得逮着他同来扬州游玩一次才好。
      又想到冯紫英说要北上参军的话,他心中既感佩,又觉失落担忧,连游玩兴致,也不禁减了几分。

      王夫人知晓贾环马上就要回府准备秋闱,心中烦闷,但也不好多说。今年开学贾环便常从北山寄书信文章回府,使得贾政常常对他的文章捻须称妙,甚至送与众门客。门客们一开始还不知这文章是谁写的,后来看出端倪,更是大赞贾环小小年纪很了不得。贾政便一边高兴,一边谦逊道:“你们尽管批他的东西便是,他这年纪,夸不得!”
      见贾政愈发看重这个庶子,她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奈何一介内宅妇人,如何斗得过这世上最大的枷锁——科举文章?她便是再聪明,贾环立足之根本她都是动不了的,只好心中祈愿,希望贾环今年秋闱莫中。不过她也总是在想,贾环才多大年纪,何曾有十五岁便中举的?可见那小子是急功近利。
      贾环抬眼看着宁国府朱红的大门,然后转过脸,一路往荣国府去。过得三间大门,方才到西角门。贾环一踏下马,将马儿交给大忠,吩咐“好生照顾”,便轻整衣裳,进了门去。
      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未归竟蹿高不少。相比于贾宝玉的秀致富贵,他更添了几分雅然洒脱,在这大宅中分毫也不失了从容。众丫鬟见得他满身清素南风一样转进走廊,转出院门,心中有些波澜:三爷出门念书,竟比在府里更好看精神。
      贾环不知他人所想,只一路到了贾母正房。
      “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安好?”
      贾母心中本正烦愁,见他回来,又生得清辉满月的,便也高兴几分,温言道:“环儿回来了,这半年在外头可好?我这老骨头倒还是老样子的。”
      贾环忙道:“回老祖宗话,孙儿一切都好。只是念着家里,又因秋闱在即,故回家来备考,等秋闱以后,还要回书院去。”
      贾母不很在意,只吩咐他要好生读书,便放了他出来。那王夫人坐在正堂里倒是温和样子,只是也不很看他。
      贾环想了想,先回了自个儿小院。只见赵姨娘远远迎着,几乎要抓着他进家门了:“路上可好?有没有热着你?快进来喝口梅子汤!”
      贾环笑道:“没有没有,我好着呢!娘你呢,可好?”
      赵姨娘抹抹眼角:“我还不是老样子……”
      佳期一见,比以前更为秀致。她袅袅出了门厅,对他福身道:“公子。”
      贾环笑:“这半年家里辛苦你和姨娘了。”
      他院中丫鬟早被佳期整治得服服帖帖,此刻只得不远不近站着行礼。贾环带着赵姨娘、佳期进房,刚刚落座喝一口酸梅汤便低声道:“我见老祖宗不太精神,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看看佳期,佳期便点头道:“是南边。嫁去林家的姑奶奶,上个月病故了。”
      贾环手势一顿,低着头半晌未动。
      贾敏死了……
      接下来就是林黛玉上京。
      再接下来,一系列的变故,没几年贾家就要完蛋。
      他勾唇嘲讽一笑:该开始的,总是要开始。
      “公子?”
      贾环抬眼一笑:“没什么。我饿了,老祖宗那儿没传饭,咱们这儿自己吃罢。”
      第二日,贾政从任上回来沐休,将贾环叫去书房教训,一路嘱咐他既然回家,就要比在书院更努力读书,不许学着宝玉在内宅厮混。
      贾环忍着笑一一答应。却说他那院试用的小书桌儿竟还摆在贾政书房里,他便上前拂了拂,对贾政笑道:“我还是得占老爷的地方读书,又怕老爷嫌我烦……”
      贾政咳了一声:“你要过来就过来,还可请教你几位前辈。”
      他是说那些个门客。
      贾环只是一笑,并不答应。

      却说冯紫英自回到家中,将事情理顺,劝了父亲近日千万别去跟义忠亲王有所来往,便瞒着家里跟沈聪见得几面。
      那沈聪在雅间里坐着劈头就问:“你这是要跟老千岁划清界限了?”
      紫英皱眉:“你别这么说。”
      沈聪这段时日辗转不眠茶饭不香,很有些憔悴,然而那一身气势,倒没减了半点。他不禁冷笑道:“老千岁为国为民,是国之栋梁。他看中六皇子,便是六皇子恭仁俭孝,有何不对?我只没想到你也与那些小人一般,趋利避害……”
      冯紫英皱眉:“你从小就是聪明人,现在我都分不清你究竟是真的忠心不二,为所谓黎民百姓,还是你一开始选错了路,现在下不得船!我只说一句,陛下如今看不得义忠亲王,也不愿再扶持六皇子,你们,还是就此收手罢。”
      沈聪恨恨:“你……”
      紫英给他斟一杯酒:“我家里确实是受过义忠老千岁的恩,可我以为,这么多年也还了。他如今朝不保夕,我们何必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至少,我不希望我们冯家出事。而你们沈家……除了你,还有你的家人,还有泰州沈家,你何必孤注一掷?”
      沈聪看他一眼:“怎么,你还有心替沈慧那小子劝我?哦不对,恐怕不是为沈慧,而是为贾家的小公子……”
      冯紫英皱眉:“我当你是好友才来跟你说这话,你又何必每次都咄咄逼人?我从一开始就与你说过,月满则亏,嘉妃风头太劲!义忠王爷……我倒是曾经听过一句话,这里不会有人偷听,可我也只能写给你看。你看还是不看?”
      沈聪转脸看了过来,只见紫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签,上书“二十年前,就已一败涂地”。沈聪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他。
      紫英低声一笑,将纸签放在蜡烛上烧了干净:“有些人,有那个心思,却拖到今日都还在苟延残喘,可不就是一败涂地么。”
      沈聪低下头:“这话,是贾环说的?”
      冯紫英闭口不答。
      沈聪转了脸静静看向窗外,半晌才低声道:“沈家要想再上一步,就必须参与进这乱局。”
      紫英摇头:“别的我不会管,我只是希望接下来的路,你们小心。皇上已经废了嘉妃,废了六皇子,下一个,必定就是义忠王爷了。我们冯家,即刻就要抽身而出,你也切莫阻拦。”
      沈聪冷笑:“我早该知道,比起我来,你更是个聪明人。”
      冯紫英不看他:“不过明哲保身罢了。我也有想做的事,还不想就此毁了前路。”

      贾环尚是未中举的读书人,偶尔在书房里听听贾政跟众门客的墙角,也不能得到太多有效信息。奈何即使去了信,冯紫英却一直不来找他,要想了解更多也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义忠王爷这回犯了圣怒,几十年新仇旧怨,怕是绝对没好果子吃。
      只不知冯家沈家,还有安平爵那边……
      “所谓树倒猢狲散,你看着吧,至少咱们泰州这儿,有我在,撑死不能给沈聪那小子败家败完了!”
      贾环看着沈慧来信,哭笑不得。

      直至秋闱前夕,冯紫英方才致信,邀他去西郊打猎。
      冯家在此次变乱里明哲保身,先跟四皇子示了好,倒就此隐没,未见皇帝任何怪罪,可见这冯紫英多少有些本事,竟将老父冯唐那火爆脾气给堪堪劝得待家中不出门。至于冯紫英是先劝得母亲薄氏扯住冯唐不住哭诉,就非外人所能知道了。
      贾环兴冲冲出门去西郊找他,远远就见他高高骑着大马,跟一群小子正打马球。贾环便下了马站在场边静静地看。
      冯紫英好一会儿打完了,跟众人打个招呼便直奔他这里:“我老早就见你来了,只半途不好离开,你别见怪。”
      贾环笑着递过去水壶:“没见你打过这个,瞧着有趣。”
      紫英便笑道:“下次我教你。”
      贾环忙摆手:“罢了罢了,你教我几个剑招还实在些。”
      二人自去别处。
      贾环细细瞧了冯紫英,见他瘦削不少,心下微痛,低声开口道:“你……这些日子可好?我知你事情多,只是自己也要保重。”
      冯紫英一愣,抬眼笑道:“怎么,这是表示你对我关心得很?”
      贾环瞪他:“我是说心里话,你别扯着什么都乱开顽笑。”
      紫英低低一笑:“你怎知就是顽笑……罢了,这些时日确实事多。京中已经有了密旨,现在义忠王爷跟六皇子都已被圈禁,只是你们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贾环大惊:“已经圈禁了?!那你和沈聪他们家……”
      紫英自嘲一笑:“我是挟着老父亲决意明哲保身的,如今与四皇子三皇子都有示好,皇上也不会轻易动我们,不过是就此彻底没落罢了。”
      贾环想了想,低头叹道:“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
      半晌,他又问道:“那,沈家呢?”
      紫英皱眉一顿,方低声道:“据说那日沈文及亲自带着沈聪上了三皇子府门……如今有三皇子护着,定然不会有什么大事,恐怕还是更近一层。你看那沈家,如今都不肯让沈聪与我冯家来往了,哈哈。”
      贾环愣了愣,也嘲讽一笑:“怎么,沈文及还看不起冯家不成?”
      紫英摇头:“这些我只不管罢了。唯有四皇子还算看中我,听说我要北上参军,十分支持。”
      贾环一愣:“四皇子他……也觉得北方以后恐怕不安生?”
      紫英摇头:“他并未多说,我也未曾摸清。”
      只能说,沈家在当年依附义忠王爷的众世家里,结局怕是最好的。不仅没有罪过加身,反而从此蒸蒸日上,不免令人唏嘘。虽说有传闻三皇子暴戾,不比四皇子温雅,也不比六皇子仁孝,可终究是皇后嫡子,势力非常,算个好靠山。而忠义王一家,从此便是烟消云散。他一倒台,那些忠义一党的官员,凡未曾获罪的,皆各自去找新的投靠对象,竟未有一人想着照护一下老千岁,不过急着划清界限罢了。
      贾环想,如今这世道,不落井下石,怕已算是有几分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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