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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江楼把酒话重阳,回乡暗觉生情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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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装少年还站在山门前,身边只有一匹枣红大马,竟无随从。如今一别大半年,转瞬就是深秋,贾环顿觉再见之时,冯紫英比此前更为英挺,真正是少年得意,洒然不羁。
贾环不知为何对方会到北山看他,心下有些惴惴,便跟在闵雪松后头,远远喊了一声:“冯兄……”
冯紫英笑道:“环儿。”
闵雪松莫名看他一眼,上前对冯紫英道:“看来你们确是旧识的。”
冯紫英笑着看向贾环:“你今日课业重不重?能不能请半日的假?我带你去镇上吃顿便饭。”
这语气就好似家中长辈一般。
贾环心下一暖,便看向闵雪松道:“这位是冯紫英,与……与我兄长乃是旧识。”
闵雪松道:“你年纪小,自己下山总是不便,这样罢,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将你那个叫大忠的随从叫来。下午你是哪位先生的课?”
贾环有些嗫嚅:“刘先生今日教云中剑……”
雪松不禁笑道:“那剑法轻飘飘的,很适合你们练么。不过今日便罢了,我去跟先生说说,你下次再补上。”
贾环雀跃:“谢谢学兄!”
闵雪松朝冯紫英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贾环回过身正笑着要问冯紫英怎么来了,却见那人正定定看着他,顿时愣道:“冯兄……?”
冯紫英回过神,笑道:“抱歉。”
贾环也不在意,上前去摸摸他的马:“冯兄是出门办差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紫英一笑:“我如今在楚州给张大人做事,过两日就是重阳节,我提前告了假,想在周边逛逛,想起你在北山念书,便来看看你,顺便瞻仰这当世名胜。”
贾环心道原本书中冯紫英算个贵胄纨绔,竟也是重实务的?
数数贾宝玉那几个好友,可没一位走过此道。
思及此,贾环心知不可多言,便抬脸儿笑道:“那我就多谢冯兄盛情啦。”
冯紫英拉着马,从马鞍褡裢里摸出一只小包袱,递给贾环:“从楚州带的,你且收着吃罢。”
贾环莫名,伸手接过:“什么东西?”
冯紫英笑而不语,贾环便挑眉抬手拆了,看见里头一溜糕饼甜食。
贾环苦笑:“冯兄……我这么大人了……”
冯紫英道:“晚上读书可以垫肚子。我当年在书院可经常饿得找不着北。”
贾环一愣:“咦,你也念过书院?”
冯紫英笑道:“只读了一年便被老爷子拎回家啦,如今回想甚是怀念。”
贾环还要再问,忽听大忠浑厚的喊声传来:“公子!公子!”
大忠跑得是哼哧哼哧。
冯紫英笑道:“你这家人看上去又高又壮,上阵杀敌定是好手。”
大忠摸摸脑袋:“我不喜欢杀人。”
贾环扶额暗笑。
山门处闵雪松远远朝他们晃晃手臂表示打过招呼,便又转身离开忙去了。
冯紫英拍拍贾环:“走罢。”
贾环笑道:“咱们三个人,这下谁也坐不得马来。”
冯紫英也笑道:“无妨。”
说罢,他抬手一拍,竟将马儿赶跑了。
贾环看得目瞪口呆,直见那马飞奔在山道上没了踪影,方才看向冯紫英:“你不怕马走丢?”
冯紫英道:“这马本不是我的,上回从西郊猎场一路跟了我回家,也是有缘。无论我赶他去何处,它都能找着我。”
贾环眯眼笑开:“真是有灵性,它叫什么?”
冯紫英顿了顿,方才笑道:“流光。”
这日金陵贾府中也在准备重阳家宴。王夫人念着自家女孩儿还在宫中那不能见亲人的地方,心下想得有些儿愁闷,只得安慰自己“元春是个有大富贵的”,一面握了佛珠往园子里走。这大半年来,她已很少再想起北边那个庶子,只是日日看着宝贝儿子宝玉,心面儿倒也能放宽些。
远远瞧着红绸身影一闪而过,王夫人站立喝道:“宝玉!”
贾宝玉摸着头发钻出脸来,嘿嘿一笑,忙忙凑上前:“太太……”
王夫人瞪他,上前伸了帕子替他擦汗:“你这孽障,成日里只在院子里外乱跑,小心给你父亲看见,一顿好抽!”
宝玉缩缩脖子,又扭股糖一般凑去挽着她:“太太,我自小心着些。”
“这几日功课做了没有?”
宝玉默然。
王夫人点点他的脑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啊!非得拿刀架着你,方才肯去读一点儿正书。不过,也是那徐先生偏心,专教那小子,不肯教你……”
宝玉道:“我怎么没读书了?我昨日还写了几幅字……太太!老爷是不是不准备给我再请老师了?”
王夫人看他一眼:“老爷是想再劝劝徐先生回来……你且等等罢。实在不行,且暂时送你去家塾可好?”
宝玉缠着她:“别!那家塾里的人我不喜欢来往的,可别送我去!”
王夫人笑着拍拍他:“你既不愿,我何曾让你受过委屈?只是一点,你得给你老子娘争些气!环哥儿都进学了,你怎么不跟你去了的大哥多学些勤勉呢。”
宝玉听得耳朵发痒,只好低下头不言语。
此时南边早已来了消息,说是那位贾夫人病情日重。当然,这都是要瞒着贾母的。在王夫人记忆中,贾夫人贾敏,一直是个她不太愿意去面对的存在。
当年她甫一进府,便发现整个贾府,只有一个女子当真是众星拱月,行事做派,无一不超过她这位公侯小姐。现在想来,她膝下的这几个女孩儿,竟没有一个是过过贾敏当年那般锦绣辉煌却又优雅细致的生活。
思及此,她便深深叹了口气,可见一个人是一个命,这话也不错的。
贾敏生性好强,又极有才学,在贾母庇护下,十分不将她们这些嫂嫂放在眼中。但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远嫁姑苏。
王夫人一路拂着草木过去,淡淡一笑。
当年贾林婚事,贾母本不同意。是王家偷偷劝了贾老太公,尽述金陵已无合适人选,唯姑苏林氏,一门清贵,林如海更是年少有为。更要紧是林家人口简单,贾敏一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这才让贾母点了头,将宝贝女儿远嫁南方。
从此,王夫人才能凭借王家势力,在贾府彻底站稳了脚跟。
如今南边即将大变,如何能不叫她挂心?
便是贾环在北山闹出再大风浪,也不比贾敏病重临终,更能吸引她的关注。
老子镇江边小楼,贾环看着面前的螃蟹酒菜,顿时笑开了花:“冯兄,真是多谢你!我便不客气啦。”
冯紫英给自己斟了杯酒:“谢什么!只是螃蟹性寒,莫要贪吃。”
贾环喜得眼睛都快成一条缝儿,哪管这个,扯了螃蟹便大快朵颐。
冯紫英自斟自饮,淡淡看着江面。贾环抬眼,只觉冯紫英与金陵时不太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更沉稳静肃一些,与他印象中那个极潇洒的将门公子不同了。
冯紫英见他发呆,不禁笑道:“怎么?”
贾环摇摇头,又闷着头去吃。
那大忠被安排在楼下吃饭,冯紫英便没什么顾及,将外袍脱了挂上雅座门边,转首给自己换了大些的酒盅。
贾环瞪了眼:“我是不喝酒的,你也少喝些罢。”
冯紫英笑道:“人生四大喜事,不知小贾公子知不知道?”
贾环白眼一翻:“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哎,你们总叫我小娃娃小娃娃,难道你还当我是故知不成?”
冯紫英挑眉:“莫冤枉我!那可是沈聪喊的,大不了我帮你出气就是!只是我见着你投缘,道一声故知难道也是错的?今日既有此喜事,我多喝几杯也无妨。”
贾环面色微红,不再言语。
冯紫英点的菜色很合他口味。贾环想了想,大约是自己就爱吃肉的缘故,当下笑道:“冯兄你别光喝酒,也吃些肉呗!”
冯紫英听得好笑,便点点头,伸了筷子。
如今阳光正好,斜斜照进窗户,投映在二人身上,竟是十分温暖。贾环心中感慨,自己来到这世上,长到十几岁,好歹是有这么几个真心待我之人。人生在世,亲朋好友,可不就是所求么?当下觉得自己并没那么惨,未来在经营之下也是光明大道,便不禁笑将起来,伸手抢了冯紫英的酒壶:“我也喝一点!”
冯紫英饶有兴致:“你?可别喝倒了,让你们老师知道,不会揍我也会罚你。”
贾环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再说……我只喝两杯,再多就不喝了。”
冯紫英只是笑。
待到酒足饭饱,贾环还是有些微醺。他晃晃脑袋:我喝进肚子几杯来着……?唔,一杯,两杯,三杯……
冯紫英拍拍他:“环儿!环儿!也罢,我去叫些醒酒汤。”
刚要起身,衣角却被人一拉,贾环斜靠在位子上,定定看着他:“我只是头有些昏,你别去叫那醒酒汤了,我休息一下就好。被人知道,我多没面子……”
冯紫英摇摇头,好笑道:“还说不是个小孩子!”
贾环哼哼,表示抗议。
冯紫英无奈,只好又坐回位子上。
贾环缓了缓,抬眼道:“你今日回楚州么?”
冯紫英摇首:“我准备去临镇,据说重阳节那边灯会比这儿热闹。想必你重阳是要待在书院?”
贾环笑道:“大家路程远的自然不得回家,一到过节都是凑一块过的,倒不曾有例外。”
冯紫英点头:“也好,听你口气,书院中应该也没什么人欺负你。”
贾环挥挥拳头:“这儿,是靠实力说话!哪像原来……咳咳,想不受欺负也难……咳咳。”
冯紫英笑着将最后一些儿酒倒进自己盏中。
贾环顿了顿,又踟蹰着道:“楚州离这儿不远……你若闲暇……也可来这边晃晃……”
冯紫英勾唇笑道:“这会儿当我是故知了?”
贾环大着舌头:“我,我当你是朋友。”
冯紫英心下微动,半晌,方才笑道:“好,你若闲暇,也可去楚州找我,我带你办案。”
贾环惊喜站起:“当真?”
冯紫英敲他,让他好生坐下:“自然当真。”
贾环大约还没意识到,冯紫英不过比他大那么几岁,连案子都办上了,可见很得那知府器重。冯紫英眯起眼看向窗外重阳胜景,一片金辉,不知不觉,将那酒盏磨上唇边,带出一抹天然笑意。
当夜贾环回到书院,沈慧一早儿就在临诚院门口等着,见他来,大声抱怨道:“亏我还给你留了鸡腿,你这小子忒不够意思……”
贾环忙忙扔给他一个大包:“我错了还不成么!赔礼赔礼,快趁热吃!”
竟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烧鸡。
沈慧笑道:“这还差不多。”
待到屋里,沈慧就将其中一只烧鸡分给了同屋几个学生,笑道:“我这是借花献佛,剩下这只你们几个小子谁也别跟我抢啊!”
另一学生笑道:“我说呢,这小子要吃独鸡,就先堵我们的口来了!”
又有人问:“贾环,你家里人来看你怎么不提前打招呼的?”
贾环愣了愣,抬眼笑道:“不是家里人,是我一个旧识大哥,如今在楚州当差,顺道来看看我罢了。”
沈慧八卦之心燃起,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拉了他到外面坐着:“你家里人这大半年了,除年初给你送点子衣裳,也没见其他人来看你。”
贾环现下头已是不晕,清明得很,只得苦笑道:“我家里那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都跟你说过了,怕是巴不得我不回去呢,哪还有心照护我的。”
沈慧默然点头:“若我是庶子,指不定境遇还不如你呢。”
贾环笑道:“你愁什么,你家里还不是紧着你一个的?”
沈慧却摇摇头:“咱们既成了朋友,我也从不说瞒你的话。我这人生下来就奇怪,口里虽不留德,却也看得清楚。我父亲这么一辈子,哪里是紧着我过活的?不过是紧着金陵沈家罢了。家中虽巨富,我自个儿却是不太在意,心思亦不在此处,你当是为什么?不过因为家父总以为我伯父才是正宗,不肯托大,每年只将金银,分了大半给伯父罢了。否则你以为他有多么大才能,不过二甲五十名的出身,却年纪轻轻就坐到侍郎之位!”
贾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慧摇摇头:“我也是看得淡了,才不去管事,也没能耐管。”
贾环顿了顿,低声问道:“那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沈慧道:“我好歹也是个贵胄公子,出路不用你操心。倒是你自己……贾家现在这个样子,你将来就算状元及第,又能如何?真以为能保住贾家富贵么?”
贾环苦笑:“你看得也太清楚……但贾家的富贵哪里是我能管的。”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铜锣:“亥时,定昏——小心火烛,各处安睡!”
沈慧将烧鸡一包,拉了贾环:“进去罢,再读一会书该歇了,明儿一早还得考经论。”
贾环点头,二人进屋,与几个学生一处念书不提。
冯紫英此时还在镇上徘徊。他在想自己这十几年来,真心交好的人也不多,却为何就专程到了这里,来看一眼贾环呢?
因为他是贾宝玉幼弟?
贾氏一门,哪里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就连贾宝玉,也是因为性情有趣才想与,本非同道之人。他摇摇头,无法为自己长久以来的作为想出任何理由。
对他来说,贾环应该只是个清隽的少年朋友……
北山书院每个月几乎要将学生扒下一层皮的考试,在重阳节前又连考了两天,经论礼乐科考杂学,将学生们逼了个昏头涨脑大呼救命。不过这里无一人敢作弊,只因作弊者自开山以来就没有一个不被扔出山门的。谁也不想丢这个脸面,更不敢心存侥幸。
贾环在书院中待这么久了,方知天下才子何其多,又哪里会眷顾他一个?当下竟比在贾府时更为勤勉用功,虽非头悬梁锥刺股,却也可比肩了。
沈慧平素大大咧咧,却有真才学,这二人互相激励,从不做无用功,对考试十分得心应手,渐渐在书院中也有了些名气。要说开始还有人对贾环金陵院试案首的成绩不以为然,后面再看这少年小小年纪就有此等毅力,也不敢怠慢。一时间他们这届学生,倒是少有被老师责骂的。
陈岸青心中喜欢那些怪才,但对贾环也很不错,偶尔在教师食堂出没,还会扔给他几个馒头包子……至于贾环黑线不黑线,他是不管的。
这日又是沐休,天寒地冻,贾环一大早就在校场练剑,只把面庞练得红润冒汗,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刘久芳拎着个考试没达标的学生路过,老远就笑道:“小贾环,你那鸡胳臂鸡腿儿的,也就只能练练剑啦,还练得惨不忍睹。”
鸡胳臂鸡腿儿。惨不忍睹。贾环忍着怒意笑眯眯转过身:“先生好。”
刘久芳晃晃手里一晚上没睡觉半死不活的学生,指指他手里的剑道:“上课的时候我也没跟你说,往后你自己练,就选些轻便的剑罢,练速度就成,别指望力道啦。姿势也别求,你那鸡扒势,再练也没用。”
贾环微笑表示受教,回头就换上重剑将一校场的荒草全给砍了。
转眼近得年关,书院中最后一次扒两层皮的大考成绩下来,贾环稳稳占据着本届卷首的位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刘久芳手中骑射与武道,都只给了他一个不用半夜罚练习的成绩。沈慧拍拍他肩膀:“你这瘦胳臂瘦腿的,况且又不考武状元……”
好友本意是想安慰几句,却被他恶狠狠瞪了回来。
贾环握着拳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沈慧半晌只听出一个“体育”,便挖挖耳朵:“啥叫体遇?”
贾环只是不理。
书院的学生,大多是一年也就年节时能回家与父母团聚。贾环想着自己虽人小没钱,又不愿跟贾府中人有太多纠葛,但基本礼仪还是要遵从的。看着沈慧搜罗了各种字画礼品准备回家送人,贾环想了想,就备出几本手抄经书并扇坠送女眷长辈,又备些平素得的古卷给贾政,其他再多,他也是没能力送了。
沈慧看见他准备东西,不禁笑道:“你就是空手回去又怎么的?出来求学,又不是赚银子。”
贾环笑了笑:“若空手,又该徒惹轻贱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出来一年,回去总该会讨点巧,将这年节平安度过了。
等到书院中学生各自离开,贾环也没见贾家接了信后派人来接他。想着究竟是没来得及还是没接到信,又或是压根没准备来接?他看着自个儿那些行李,颇有些苦恼。
大忠道:“公子放宽心,我们先去镇上坐船,遇着旱路再雇马车也不迟,反正有我在,公子不必担忧。”
贾环宽慰一笑,终是点头应允。
沈慧家人早来了,他也非得等着贾环一块儿。
等一大帮子人快到江口,只见迎面两匹快马,掠过他们后又堪堪停下,转回头来跟上。
贾环莫名,仔细一瞧,竟是冯紫英。
“冯兄!”
冯紫英笑道:“我还怕赶不上接你,快马加鞭过来的。”
沈慧拉拉贾环:“这位是……”
贾环笑:“就是我上次与你说过的那位旧识兄长,在楚州当差的冯紫英。”
沈慧点头:“原来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失敬失敬。”
冯紫英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抱拳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慧沈公子了。”
却是闭口不提沈聪。
沈慧此时也听说他跟沈聪是好友,见他闭口不提,心下大爽,看他顺眼许多,便对贾环笑道:“我本还担心你路上不安全,现下看倒是不必忧愁了。”
贾环睨他:“你就是担心又怎的?难道还会浪费时间陪着我去金陵不成?”
沈慧一退三步远:“你想得美!”
冯紫英看了只是笑。
众人江口别过之后,贾环方才舒了口气,转首看向冯紫英,颇为不好意思:“我可没想到你来与我一起回金陵……”
冯紫英笑道:“看你之前倒没这般讶异。”
贾环道:“我若不故作镇定,沈慧那小子定要笑话我。”
冯紫英点头:“这个我懂。”
贾环顿了顿,低下头道:“总这么麻烦你,我也不好意思。”
冯紫英笑着拍拍他:“不好意思什么,我本也要回金陵,顺道带上你,又没甚不便利之处。再者说,为换你开口叫一声大哥,再让我做什么都成。”
贾环故作了惊讶:“这声大哥竟如此值钱?我得赶紧多认几个……”
冯紫英点头:“话是不错,你且先叫了我再说罢。”
贾环只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
于他心中,自己并不比冯紫英年纪小。相反,加上前世记忆,应当倒过来称兄长才是。奈何古人大约都喜欢一个称兄道弟,好似做了兄长就有什么特权一般。也不知冯紫英心中究竟有何执念,回回见面都要半开玩笑想将“冯兄”的称呼更换掉。
二人就此结了伴回金陵,一路谈东西南北,说古往今来,倒也乐事。
原来冯紫英爱好武学,却也是读了不少书的。当年贾环还以为他没啥学问,后来才晓得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
“冯兄,我看你这样本事,文武双全,将来,可得挣个骠骑大将军做做!”
冯紫英挑眉摇头:“将来的事,谁能知道。”
贾环不解:“说句心里话,我见你与我兄长等人交好,便曾以为你是不好实务的,后来见你放下身份到楚州来当差,又觉并非自己所想。如今,看你意思又不在此……”
冯紫英顿了顿,淡淡道:“我虽是将门出身,却也将这国事看淡了。如今北地尚属安定,没咱们武人什么事。”
贾环托着腮看他,半晌才道:“我觉着,你心里定不是这么想的。”
冯紫英一震,慢慢笑道:“哦?那你觉得我是如何想法?”
贾环笑开,起身踱起步子:“如今虽看上去安定,可每隔两年,还是要打一场仗的,至于这仗流传到关内百姓耳中,是大是小,就由朝廷决定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只要鞑子没有大野心,朝廷,就只求这一时安定。但要我说,要留鞑子在北边儿,始终是祸害!所谓人心不死,人心不足……想必你也是这样想,只是遇到朝廷政策如此,觉得无奈罢了。说句万分不敬的话,我听说冯老将军当年在战场上吃过大苦,这么多年过去,恐怕豪气不再,将军府中也同样是不愿意你走军伍的。你能想到至楚州做个参政,大约也是既全孝悌,也逃枷锁。当然了,主要……还是咱们朝廷太软弱,这并非你可以改变之事。”
冯紫英静静听他说,半晌才道:“也难为你小小年纪,竟从我一句话,就看出许多。”
贾环吐吐舌头:“你别嫌我多话就好。”
冯紫英笑了笑:“我引你作知己还来不及,怎会嫌你话多!”
二人当下把酒言欢起来。
贾环前世自号千杯不醉,今生却不知是不是身体原因,竟不甚酒力。偏生他心里信任冯紫英,混不在意,看他喝得爽快,自己也跟着起哄。结果就是,还得累着冯紫英照护。
紫英看着桌上酣睡之人,半晌,轻叹一声,伸手去扶,想将人带进船舱休息。奈何贾环此时已经睡得安心,死猪一般,往起一带,竟径直靠进他怀里。火光映衬下,少年清隽秀气的面容显出些微红润,两个随从都已休息,只余四面水声,还有少年温润的呼吸声。冯紫英静静抱着,觉得臂膀与胸膛无限温暖,渐渐低下头,将嘴唇凑上对方额角,慢慢下移,最后到了少年润泽的唇上。轻轻吻着,慢慢加深,只觉唇齿酒香,令他深深陷了进去。
“恩……”
少年一声呻吟。
冯紫英堪堪震住,慢慢抬起头来。只见贾环犹自不觉,还轻轻舔了舔嘴唇。紫英一笑,将人打横抱起,还是送进舱内。
他从柜中又取出一只酒壶,走到甲板上。
此时月色清明,寒意更浓,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独自坐在船沿,看着江面寂寂。